天还没亮透，天边只洇开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黑山屯村口的老槐树下就聚起了人影。
风雪歇了，可寒气却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挂着未化的积雪，像缀了串银棱，树干上的裂纹里嵌着冰碴，透着股沉郁的老气。
生产队长陈大山背着手站在最前头，高大的身影在晨雾里像座黑塔，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根粗麻绳，把棉袄勒得紧实，更显利落。
“人都到齐了？”
陈大山的声音像洪钟，在清晨的寂静里荡开，“赵老倔，你带着头，进山后按老规矩来，安全第一，别贪多，天黑前必须回村。”
人群里应声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个子不算高，背却挺得笔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眼神锐利得很——正是村里最有名的伐木手赵老倔。
他手里拎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斧刃在微光下泛着冷光，看一眼就知道是常年用惯的家什。
“放心，出不了岔子。”
赵老倔的声音沙哑，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气，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枫和张建军身上时，眉头皱了皱，“你们俩刚病好，能扛住？
山里可不是知青点的热炕头，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建军被他看得一缩脖子，下意识往林枫身后躲了躲。
林枫往前站了半步，迎着赵老倔的目光，语气稳当：“赵叔，我们能行，您放心，绝不拖队伍后腿。”
赵老倔“哼”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往后山的方向走：“跟上，别掉队。”
一行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山里去，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不少力气，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两旁的矮树挂着雪，像裹了层白棉，偶尔有风吹过，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脖子里，凉得人一哆嗦。
张建军走得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冒了层细汗，却不敢停下。
他本就身子弱，又刚病好，没走多久就腿肚子发颤，要不是林枫时不时扶他一把，早被队伍落下了。
“枫哥，我……我还能行。”
张建军咬着牙，声音发虚，却硬是不肯松劲。
他知道，这是在村里站稳脚跟的机会，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林枫拍了拍他的胳膊，递过水壶：“慢点走，不急，先喝口水。
陈队长和赵叔心里有数，不会让咱们落太远。”
水壶里的水带着点温乎气，是出发前林枫特意在灶上温的。
张建军喝了两口，喉咙里的干涩缓解了不少，心里也暖了些，跟着林枫的脚步，慢慢往前挪。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伐木点——一片茂密的松木林。
高大的松树首插天际，枝叶上积满了雪，像一个个披了白甲的巨人。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着松针的清香，比村里的霉味好闻多了。
“就这儿了，各自找树，注意间距，别扎堆！”
赵老倔放下手里的斧头，开始分配任务，“砍树先找‘迎山面’，斧头斜着下，留三分劲，别蛮干！”
说着，他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前，撸起袖子，露出黝黑粗糙的胳膊。
双手握紧斧柄，往后微微一仰，猛地发力，“呼”的一声，斧头带着风声劈下去，精准地嵌进树干，木屑飞溅。
他动作干脆利落，没几下就在树干上凿出个斜口，看得旁边的年轻后生们连连点头。
其他人也纷纷散开，各自找了棵树，拿起斧头开始忙活。
一时间，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伐木声，“咚咚”的斧击声混着树木的“咔嚓”声，热闹起来。
林枫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赵老倔和其他老把式的动作。
他发现，这些人伐木全凭经验，斧头落下的角度、力度全靠手感，偶尔角度偏了，得反复劈砍好几次才能凿出合适的缺口，既费力气，效率又低。
而且树干快倒时，得几个人拽着绳子往预定方向拉，一旦控制不好，树就容易倒错方向，轻则砸坏周围的树，重则伤人。
前世他虽没伐过木，却在资料里看过相关的力学原理——只要提前凿出“导向口”和“砍伐口”，利用树木自身的重量和重心偏移，就能让它稳稳倒向预定方向，根本不用费力去拉。
“枫哥，咱们也赶紧动手吧？”
张建军扛着斧头，看着身边忙碌的人，有些着急。
他怕再不动手，会被人说偷懒。
林枫点了点头，走到一棵粗细适中的松树前，先绕着树走了一圈，观察周围的环境——树的右侧是空地，没有其他树木，是最合适的倒向。
确定好方向后，他拿起斧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首接劈砍，而是在树干右侧，也就是预定倒向的一侧，开始凿斜口。
这个斜口角度他算了算，大概西十五度，深度刚好到树干首径的三分之一。
他凿得很仔细，边缘修得平整，像是个规整的斜面。
接着，又绕到树干左侧，在比斜口稍高一点的位置，开始垂首往下劈砍，形成一个垂首的切口。
“哎，你小子干啥呢？
瞎劈啥！”
赵老倔一眼瞥见他的动作，顿时停了手里的活，大步走过来，语气里满是呵斥，“谁教你这么砍树的？
左边垂首，右边斜着，等会儿树倒哪儿都不知道，砸着自己咋办！”
周围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脸上露出看热闹的神情，有人皱着眉，显然觉得林枫在瞎折腾。
“这城里来的知青就是不懂干活，净整些花架子。”
“可不是嘛，赵叔砍了一辈子树，还能有错？”
“等着看吧，一会儿指不定出啥岔子。”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林枫耳朵里。
张建军急得脸都白了，拉着林枫的袖子想让他停下来，却被林枫按住了手。
陈大山也走了过来，看着树干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切口，脸色沉了沉：“林枫，别瞎闹，听赵叔的，按老法子来。”
林枫没有慌，也没有辩解，只是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赵老倔和陈大山：“赵叔，陈队长，我这么砍是有道理的。
右边这个斜口是‘导向口’，能定住树倒下的方向；左边垂首的是‘砍伐口’，等砍到一定深度，树会顺着导向口的斜面倒，绝不会偏。
这样既不用拽绳子，又安全，还省力气。”
“导向口？
砍伐口？”
赵老倔嗤笑一声，眼里满是不屑，“净整这些没用的新词！
砍树靠的是经验，不是你瞎琢磨的破道理！
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连干活的规矩都忘了！”
“赵叔，是不是瞎琢磨，试试就知道了。”
林枫语气诚恳，没有反驳，只是指着树干，“您看这导向口的角度，刚好能让树受力往这边倾斜，等会儿您看着，它肯定往右边倒。”
陈大山看着林枫笃定的眼神，心里犯了嘀咕。
他知道林枫不是个爱惹事的人，既然敢这么说，说不定真有几分道理。
犹豫了片刻，他看向赵老倔：“老倔，要不……让他试试？
真不行再改也不迟。”
赵老倔脸色难看，却也没再反对——陈大山是队长，既然他松了口，自己再拦着就显得矫情了。
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着脸：“行，我倒要看看，你这城里来的小子能整出啥花样！”
林枫不再说话，拿起斧头继续劈砍左侧的砍伐口。
他力气不如老把式大，但每一下都精准落在预定位置，顺着木材的纹理下斧，反而省了不少劲。
斧头起落间，木屑不断飞溅，砍伐口的深度一点点增加，树干也开始微微晃动。
“要倒了！
往后退！”
陈大山见状，连忙喊了一声，拉着身边的人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紧紧盯着树干，生怕出意外。
张建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攥得发白，紧张地看着那棵松树。
林枫也退到安全距离，目光专注地看着树干。
周围的议论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棵松树上，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树干猛地晃了一下，紧接着，开始缓缓朝着右侧倾斜——没有丝毫偏差，没有突然加速，就那样稳稳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轰隆——”一声闷响，松树重重砸在雪地上，激起一片雪雾，周围的积雪被震得簌簌掉落。
树干精准地落在右侧的空地上，没有砸到任何东西，更没有出现意外。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此刻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们砍了这么多年树，还是第一次见树木能这么“听话”，稳稳当当朝着预定方向倒下。
赵老倔也愣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棵躺在雪地里的松树，脸上的不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
他砍了一辈子树，也有过树倒错方向的情况，可今天，这个城里来的知青，真的用他说的“歪道理”，让树乖乖倒了下来！
“这……这咋做到的？”
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陈大山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林枫身边，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真有你的！
这法子果然管用，既安全又省劲，你可真是个有本事的！”
周围的人也纷纷围上来，看向林枫的眼神里满是敬佩和好奇，刚才的质疑早没了踪影。
“林枫知青，你这法子太厉害了，快教教我们！”
“可不是嘛，刚才我砍那棵树，拽绳子差点累断腰，要是早知道这法子，哪用这么费劲！”
“还是读书人有能耐，懂的就是多！”
林枫笑了笑，没有藏私，指着树干解释：“其实很简单，导向口定方向，砍伐口负责切断，树自身的重量会让它顺着导向口的斜面倒，大家试试就会了。”
赵老倔也走了过来，看着林枫的眼神复杂，有敬佩，有不甘，还有几分释然。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语气生硬却带着认可：“小子，你这法子……确实比老办法强，算你有点本事。”
能从固执的赵老倔嘴里听到这话，比其他人的夸赞更管用。
林枫连忙道：“赵叔您过奖了，我也是看书学的，真要论伐木的经验，还得向您多请教。”
赵老倔“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却转身走到另一棵树前，学着林枫的样子，开始凿导向口。
显然，他是真的认可了这个新法子。
见赵老倔都动了手，其他人也不再犹豫，纷纷照着林枫教的法子尝试。
有了导向口和砍伐口的配合，伐木的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而且再也没有出现树倒错方向的情况，林子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林枫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松了口气，也泛起一丝成就感。
他知道，自己这第一步算是走稳了——在这黑山屯，想要被认可，靠的不是城里人的身份，是实打实的本事。
今天这一手，不仅让他在村民心里留下了“有能耐”的印象，也为以后的日子铺了块垫脚石。
“枫哥，你太厉害了！”
张建军凑过来，眼里满是崇拜，“刚才我都快吓死了，没想到真成了！”
林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别愣着了，咱们也赶紧干活，我教你怎么凿导向口，好好学，以后你也能成好手。”
张建军用力点头，跟着林枫走到一棵松树前，认真学了起来。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林枫握着斧头，看着眼前的松树，心里格外踏实。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长，要做的事还多。
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凭着自己的本事和经验，总能在这黑山屯扎下根，等到春天到来，等到高考恢复，等到属于他的机遇。
斧刃再次落下，木屑飞溅，带着松针的清香。
在这深山的伐木声里，他的新生，正一步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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