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役洞的入口,像一张咧开的、通往地狱深处的巨口。
它开凿在村子最北端,一片寸草不生、颜色比荒原大地更深沉的暗红色山壁底部。
洞口边缘犬牙交错,布满被粗糙工具开凿后又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的痕迹。
一股混杂着硫磺、腐臭、还有某种矿石粉尘的沉闷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瘴气,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深处喷涌出来,呛得人喉咙发紧,胸口发闷。
洞口外,歪歪斜斜地杵着几个穿着破旧皮甲、手持简陋骨矛的汉子。
他们是监工,脸上带着长期在这种地方浸泡出来的麻木和残忍。
为首的是石癞子,三角眼滴溜溜地转,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看着被石虎一脚踹到洞口泥泞地上的凌绝。
“喏,小杂种,你的新‘家’到了。”
石虎抱着胳膊,居高临下,语气里充满了施虐的快意。
他瞥了一眼凌绝胸口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天鞭打的“杰作”,狞笑道:“好好享受吧。
一百斤黑火石,一块都不能少。
挖不够,就别想出来!
石癞子,给他‘家伙’!”
石癞子嘿嘿一笑,从旁边地上捡起一把东西,随手丢在凌绝面前。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工具。
就是一块形状极不规则的暗红色石头,比成年男人的拳头略大,一面勉强算平,另一面则布满尖锐的凸起。
石头上用粗糙的兽皮绳绑着一根手腕粗细、同样扭曲的硬木短棍,算是“手柄”。
这所谓的石锤,沉重、丑陋、硌手,用它砸石头,伤石头也伤自己。
“拿着吧,废物。”
石癞子啐了一口,“这可是特意给你挑的‘好家伙’!”
凌绝沉默地从冰冷的泥地上撑起身子。
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鞭伤,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但他一声没吭,只是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抓住了那沉重冰冷的石锤柄。
入手粗糙硌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
他没有看石虎和石癞子,目光投向那幽深、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口。
“进去!
磨蹭什么!”
石癞子不耐烦地用脚踢起一块碎石,砸在凌绝腿上。
凌绝咬着牙,拄着那沉重的石锤,像一根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枯草,一步一步,挪进了苦役洞的黑暗之中。
光线瞬间被吞噬。
洞内并非完全黑暗,但那种光,让人更加绝望。
洞壁上零星嵌着一些散发着微弱幽绿色光芒的苔藓,如同鬼火,勉强勾勒出坑道崎岖的轮廓。
空气更加污浊,浓烈的硫磺味和矿石粉尘混杂着汗臭、排泄物以及淡淡的血腥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
洞顶不时有水珠滴落,冰冷刺骨,砸在头上、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坑道狭窄、潮湿、崎岖不平。
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混杂着碎石和不知名的粘稠污物。
洞壁湿漉漉的,摸上去滑腻冰冷。
更深的地方,传来隐约的、沉闷的敲击声,以及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咳嗽声和***声,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背景噪音,让人心神不宁。
凌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胸口的伤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子割过。
他紧握着冰冷的石锤,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哑火木枪被他用破布条紧紧绑在背上,冰冷的枪身紧贴着脊梁,那微弱却持续的震动感,此刻成了他在这绝望之地唯一的精神锚点,提醒他外面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幽绿的光线下,出现了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区域。
这里就是矿坑的作业面之一。
十几个人影如同鬼魅般在昏暗的光线下蠕动着。
他们大多和凌绝一样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伤痕和污垢。
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只是机械地挥动着同样简陋的石锤或骨镐,一下下砸在洞壁上。
洞壁上,可以看到一些零散的、闪烁着微弱暗红色光泽的晶石碎屑,嵌在坚硬的暗红色岩层里。
那就是“黑火石”。
它质地极其坚硬,比普通的岩石更难开凿,而且开采时会产生大量粉尘,吸入过多会让人肺部溃烂而死。
更重要的是,这种石头极不稳定,受到剧烈撞击或高温,有很小的概率会突然爆燃,释放出短暂却足以致命的火焰和毒烟。
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新来的?”
一个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凌绝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着背、几乎看不清面目的老人。
他头发稀疏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糊满了黑红色的矿粉,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幽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
他手里也拿着一把破旧骨镐,动作缓慢而沉重。
“嗯。”
凌绝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找个地方…挖吧…”老人喘了口气,指了指旁边一处布满新鲜凿痕的岩壁,“小心点…这石头…邪性…砸的时候…别太狠…离远点…”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肺部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显然己被粉尘严重侵蚀。
“谢谢。”
凌绝低声道。
“叫我…石根爷…”老人费力地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那永无止境的、徒劳般的敲击。
凌绝走到老人所指的岩壁前。
这里的岩层颜色更深,几乎接近黑紫,触手冰凉坚硬。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口的疼痛,双手握紧了那沉重的石锤。
锤柄粗糙的纹理硌着他掌心的伤口——那是昨天紧握哑火木枪时留下的。
他高高举起石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哐!
一声沉闷刺耳的巨响在狭窄的坑道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锤柄狠狠撞回凌绝的双臂和胸口!
“呃——!”
凌绝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差点栽倒在地。
胸口那刚刚开始结痂的鞭伤猛地崩裂开来,温热的鲜血立刻渗透了布条,带来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
手臂的骨头仿佛都被震裂了,虎口崩开,鲜血顺着锤柄流淌下来。
而面前的岩壁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几粒细小的暗红色碎屑溅落下来。
那块黑火石,纹丝不动。
“噗嗤!”
旁边传来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凌绝咬着牙,艰难地站稳。
循声望去,是几个同样在挖矿的汉子,他们看着凌绝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和鄙夷的神情。
“看呐,是那个罪血小子!”
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怪笑道,“就这点力气?
还想挖够一百斤黑火石?
做梦吧!”
“就是!
废物就是废物,进了苦役洞也是浪费空气!”
另一个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壮汉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凌绝脚边不远处的泥水里,“带着他那根烧火棍,是打算给矿洞添柴火吗?
哈哈哈!”
“我看他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胸口的伤,啧啧,再使劲砸几下,自己就把自己震死了!”
恶毒的嘲讽如同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泼来。
凌绝握紧锤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反驳。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岩壁上那个浅浅的白印,还有自己锤柄上滴落的鲜血。
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疯长,但更强烈的,是那股被激发出来的、近乎偏执的倔强!
他再次举起石锤。
这一次,他不再追求全力,而是尝试控制力量,寻找着岩层纹理的薄弱点。
他回忆着石根爷的话,“别太狠…离远点…”哐!
哐!
哐!
一下,又一下。
沉重的敲击声单调而绝望地在矿坑里回荡。
每一下都伴随着手臂的酸麻和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
粉尘不断扬起,钻进他的口鼻,带来阵阵窒息感和***辣的刺痛。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重复的、消耗生命的敲击。
不知过了多久,凌绝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粉尘的颗粒感。
意识开始模糊,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举起石锤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脚边,只散落着可怜兮兮的十几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黑火石碎块。
一百斤?
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淹没他。
就在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背上紧贴着的哑火木枪,那股微弱却持续的震动感,似乎微微加快了一丝!
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外界的***惊扰了一下。
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感,从紧贴着背部的枪身传递过来,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微弱暖气,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冰冷和疲惫。
这感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
但在凌绝此刻濒临极限的状态下,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
是幻觉吗?
还是…枪真的在回应他?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意志!
“不能倒…青禾…还在等我…”凌绝在心中嘶吼。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眼前的昏沉!
一股狠劲从骨髓深处爆发出来!
他不再吝啬体力,不再顾忌伤口!
双手死死抓住锤柄,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将沉重的石锤高高抡起!
肌肉虬结,伤口崩裂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条,他眼中只剩下那块顽固的、嵌着黑火石碎屑的岩壁!
给我——开!!
石锤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撕裂污浊的空气,狠狠砸落!
哐!!!!
这一次的巨响,远超以往!
巨大的反震力让凌绝双臂瞬间失去知觉,整个人被狠狠弹开,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泥泞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胸口剧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意识瞬间模糊。
然而,就在他意识沉沦的前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被他全力砸中的那块岩壁,并没有如之前一样只留下白印。
那块顽固的黑火石,连同周围一小片岩层,竟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震碎了一般,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几块稍大的、闪烁着暗红光泽的黑火石碎块,正从岩壁上簌簌掉落!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灼热感,从他紧握着石锤的右手掌心传来!
那感觉…竟与昨天在岩壁下,他用哑火木枪刺穿岩石时,枪身传递来的温热感,如出一辙!
是枪的力量?
还是…没等他想明白,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冰冷刺骨的水滴砸在脸上。
凌绝一个激灵,猛地从昏迷中惊醒。
刺骨的寒意和胸口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西周依旧是昏暗的矿坑,沉闷的敲击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依旧。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在***,胸口更是火烧火燎般疼痛。
他下意识地看向之前砸击的地方。
不是幻觉!
那块岩壁上,清晰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几块比拳头小不了多少的黑火石碎块散落在下方泥水里,闪烁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这比他之前半天费力敲下来的总量还要多!
凌绝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因为用力过度而破裂,鲜血淋漓,混合着泥污和矿粉。
但此刻,那伤口处,竟然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灼热感?
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短暂地烙了一下。
他猛地看向被自己丢在一边的那把丑陋石锤。
锤头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石粉,看起来毫无异常。
他又下意识地反手摸向背后紧贴着的哑火木枪。
枪身冰冷依旧,但那微弱而持续的震动感,似乎比之前更清晰、更有力了一丝。
难道…刚才那股震碎石壁的力量,来自于哑火木枪?
通过自己的身体…传递到了石锤上?
还是说,在刚才那种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状态下,自己的身体,短暂地引动了枪内沉寂的力量?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如果这是真的…“喂!
废物!
装什么死!”
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凌绝的思绪。
石癞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三角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一脚踢在凌绝身边的泥水里,溅了他一脸污秽。
“天快黑了!
你挖的石头呢?
想偷懒?
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永远躺在这洞里!”
凌绝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神冰冷地扫过石癞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爬起身,默默地将自己脚边那十几块小碎块,连同刚刚震落下来的那几块稍大的黑火石,一起捡起来,放进旁边一个破烂的藤条筐里。
筐底浅浅地铺了一层。
石癞子伸头看了一眼筐里,嗤笑一声:“就这么点?
塞牙缝都不够!
废物就是废物!
天黑前挖不够五斤,今晚就别想吃饭!
饿死你个灾星!”
他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岩壁,转身去巡视其他人了。
凌绝看着筐底那层黑火石,又看了看自己残留着灼热感的右手,最后目光落在那杆冰冷的哑火木枪上。
饥饿的绞痛感从胃里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青禾还在窝棚里等他,她肯定省下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口粮…“五斤…”凌绝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眼中那点因为发现异常而燃起的微光,被更深的黑暗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必须挖够石头!
必须活下去!
他不再去细想刚才的异常。
他弯下腰,重新捡起那把沉重的石锤。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不再保留!
胸口的伤?
手臂的酸麻?
喉咙的灼痛?
都被他强行压入意识的最深处!
他眼中只剩下那堵坚硬、冰冷、仿佛要将他生命彻底吞噬的岩壁!
“呃啊啊——!”
一声压抑着痛苦和疯狂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
凌绝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将石锤狠狠抡起,砸向岩壁!
哐!
哐!
哐!
沉闷的巨响在矿坑内疯狂地爆发!
一声紧似一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不顾一切!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放弃了技巧,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力量倾泻!
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伤口的崩裂!
鲜血顺着锤柄流淌,染红了冰冷的石头,滴落在泥泞的地面。
周围的矿工被这疯狂的敲击声惊动,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愕地看着那个如同疯魔般的身影。
石根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和叹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石癞子也皱起了眉头,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这小子…怎么突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凌绝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堵墙,那把锤!
剧烈的疼痛反而成了***,绝望化作了燃料!
在每一次榨干最后一丝力量的砸击中,在意识被痛苦冲击得濒临溃散的边缘,他背上紧贴着的哑火木枪,那股震动感就会陡然加剧!
一股微弱却灼热的力量,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顺着脊椎涌入他疲惫欲死的身体,强行点燃他最后的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
手臂早己麻木得失去知觉,完全依靠着本能和那股从枪身传递来的、时断时续的灼热在驱动。
汗水、血水、泥水糊满了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终于!
在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砸击之后!
咔嚓!
哐啷!
一块足有西瓜大小、嵌着好几块鸽卵大小黑火石的坚硬岩块,竟然被他硬生生从岩壁上震裂、砸落下来!
重重地砸在泥水里!
凌绝的身体也随着这一锤的脱力,彻底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砸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和粉尘,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
胸口如同被彻底撕裂开,剧痛几乎让他再次昏厥。
但他成功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块巨大的岩块和散落的黑火石,又看了看自己破烂藤筐里逐渐堆积起来的暗红色矿石。
虽然离五斤可能还差点,但己经远远超出石癞子预想的“塞牙缝都不够”!
“呼…呼…”他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渍,唯独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矿灯下,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力量的渴望和…对背上那杆枪的惊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从坑道入口方向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在沉闷的矿坑里显得格外清晰:“凌绝哥!
凌绝哥!
你在哪?!”
是青禾!
凌绝猛地一惊,挣扎着想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