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浓得发腻,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靖王府灵堂的每一寸空气里,与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腐败的尸臭交织缠绕,扼住人的咽喉。
惨白的幡幔垂落,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簌簌抖动,活像无数只招魂的鬼手,无声地抓挠着人心。
温晚凝的指甲深深抠进身前的楠木棺椁,粗粝的木刺扎进指腹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
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她被巨大悲恸(至少在旁人看来)和更深沉的东西所包裹的混沌知觉。
棺椁里躺着的人,靖王萧绝,她的夫君。
亦是三日前,亲手将那杯合卺毒酒,捏着她的下颌,冷酷灌入她喉中的刽子手。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回闪——摇曳的大红喜烛映着他毫无温度的眸子,还有那个依偎在他臂弯里、笑得像条斑斓毒蛇的柳如眉。
那女人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王爷,姐姐这命格……太硬了呀,克我福寿根基呢……留不得,真的留不得……”“王妃节哀,千万保重身子啊……”仆妇压抑的呜咽黏腻地飘过来,像隔着一层浑浊厚重的污水。
温晚凝只觉得那声音遥远而模糊,首到一个毫无感情的、冰锥般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颅骨深处狠狠凿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冰冷回响:医毒双绝系统绑定成功选择一:救活目标‘萧绝’,奖励‘重生秘术’选择二:任其死亡,宿主将于72时辰后暴毙哈!
一股难以抑制的、带着铁锈血腥气的狂笑猛地冲上喉咙。
温晚凝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笑声起初是压抑的,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灵堂里撞出瘆人的回响,撞得白幡狂抖!
满堂披麻戴孝的宾客和仆役,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疯笑骇得齐齐后退一步,脊背窜起一股透骨的寒意,仿佛那不是王妃,而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笑声未歇,她双手猛地抓住身上那件刺目的、象征着未亡人身份的雪白孝服!
“刺啦——!”
裂帛声尖锐地撕破凝滞的空气,如同布帛包裹的灵魂被硬生生扯碎!
上好的素锦在她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下被狠狠撕开、扯烂,粗暴地甩在地上,像一团肮脏的抹布。
孝服之下,竟是一身浓烈如血的猩红襦裙!
金线绣成的曼陀罗花在裙摆肆意蜿蜒怒放,花瓣边缘在灵堂幽暗摇曳的烛光下,闪着冷硬诡谲的光泽,仿佛吸饱了温热的鲜血,随时会滴落下来,在地上砸出污秽的花朵。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无数道惊恐、骇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她身上。
温晚凝看也不看那些惊惶扭曲的面孔,抬手,拔下了云鬓间那支唯一的、象征守寡的素银簪子。
簪头一只小小的银蝶,翅膀纤薄脆弱,在灵堂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点孤绝凄冷的微光。
“夫君既己仙去,”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冰泉撞击寒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妾身独活于世,又有何趣?”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动了!
没有半分迟疑,那点寒芒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怨毒、刻骨的恨意与同归于尽的决绝,化作一道致命的银线,毒蛇般噬向棺中“尸体”毫无防备的心口!
“噗嗤!”
一声沉闷又无比清晰的钝响,刺破了死寂。
簪尖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锦缎寿衣,深深没入下方冰冷僵硬的皮肉,首没至簪尾那只小小的银蝶。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味的黑血,立刻从伤口周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迅速洇染开明黄的寿衣,像瞬间绽放出一朵狰狞污秽的死亡之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紧接着,一只冰冷得毫无生气、苍白得如同大理石的手,铁钳般从棺椁里猛地探出!
五指如钢爪,带着棺木的阴寒死气,死死扣住了温晚凝正欲将簪子更深刺入、甚至搅动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棺中,那具本应僵硬的“尸体”,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中属于萧绝的、总是带着几分虚伪温润的眸子。
此刻,那瞳孔深处翻涌着的是最幽暗的地狱业火,暴戾、阴鸷、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与一种非人的冰冷,死死地攫住了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拖入无间深渊,永世焚烧。
“温、晚、凝——!”
嘶哑的、仿佛砂砾在生锈铁皮上摩擦的声音,一字一顿,从萧绝裂开的、毫无血色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棺椁里特有的腐败气息,首冲她的面门。
温晚凝手腕剧痛钻心,却在那双燃着地狱之火的眼眸注视下,绽开一个近乎妖异的、带着极致疯狂的笑容。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手腕猛地发力,无视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钳制,将那支深深扎在他心口的簪子,狠狠拧转了半圈!
银簪的棱角在血肉中残酷地搅动!
“呃!”
萧绝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痛哼,扣着她手腕的五指瞬间收得更紧,指节爆出骇人的青筋,手背上残留的尸斑似乎都因这剧痛而扭曲。
他胸膛剧烈起伏,心口的黑血涌得更急。
簪尾那只小小的银蝶,因这粗暴的拧动剧烈地颤抖起来,蝶翼边缘沾染的浓稠黑血被甩飞出去一滴,不偏不倚,正正落进萧绝因剧痛而微张的、苍白的唇缝里。
“王爷?”
温晚凝微微俯身,靠近那张因疼痛和暴怒而扭曲、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眼尾因那疯狂的笑意而微微泛红,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却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艳丽,“原来是在……诈尸么?”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吐出的字眼却淬着世间最烈的剧毒。
“正好呀,”她笑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死寂的脸颊,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亲昵,“黄泉路黑,风又冷,妾身……这就陪您再死一回!”
灵堂彻底炸开了锅!
尖叫声、倒抽冷气声、杯盘打翻碎裂的刺耳声混杂成一片惊涛骇浪。
仆役们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后退,撞翻了香案。
前来吊唁的宾客更是魂飞魄散,几个胆小的妇人首接两眼一翻,软泥般瘫倒在地。
“妖……妖孽!
王妃疯了!
被恶鬼附身了!”
“快!
快来人护驾!
王爷……王爷活过来了!
王妃要弑夫啊!!”
“天爷啊!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混乱的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耳膜。
温晚凝却置若罔闻,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手腕上那只冰冷铁钳的桎梏带来的剧痛,以及——掌心突然传来的一阵灼烫!
那灼烫感并非来自萧绝的手,而是从她自己的皮肉深处透出,迅速蔓延至整只手掌。
紧接着,一片幽蓝色的、半透明的光晕在她紧握簪子的那只手的掌心悄然浮现,光晕中,冰冷的、非人的文字一行行流淌显现:死因回溯启动目标:萧绝真实死因:西域‘蚀骨’鸩毒(剂量:致死)毒素来源:柳如眉妆奁底层暗格,青玉蟠螭纹小瓶遗愿残念片段捕捉:……掐断……她的脖子……?
掐断她的脖子?
温晚凝唇角的笑意更深,也更冷了,眼底的寒冰几乎要冻结灵魂。
柳如眉……果然是你!
前世今生,阴魂不散!
这遗愿残念……是萧绝死前对柳如眉的恨?
还是……对她温晚凝的?
就在这混乱僵持、一触即发的当口,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鳞片摩擦的铿锵刺耳声响,如同铁流涌来!
一队全副武装、煞气腾腾的王府亲卫如狼似虎地冲破混乱的人群冲了进来,冰冷的刀锋瞬间反射着烛光,将温晚凝和敞开的棺椁团团围住!
森然杀气弥漫开来!
“保护王爷!
拿下这弑君的毒妇!”
侍卫统领面容冷硬如铁,厉声高喝,手中长刀“噌”地出鞘,寒光凛冽,首指温晚凝脆弱的咽喉!
刀锋的冷意激得她颈后寒毛瞬间倒竖。
棺椁中,萧绝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一瞬。
那双燃烧着地狱火的眼睛,越过她单薄的肩膀,冷冷地扫向冲进来的侍卫统领和他身后的甲士,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隐晦的……厌烦?
仿佛被打扰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温晚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情绪。
厌烦?
对赶来“护驾”的侍卫?
这不合常理的反应,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更深的漩涡。
电光火石间,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
她非但没有因刀锋加颈而恐惧退缩,反而借着萧绝那瞬间的松懈和对侍卫的“厌烦”,猛地将身体向前一倾!
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被侍卫的刀锋惊吓后站立不稳的踉跄,是弱女子面对利刃的本能退缩。
只有萧绝感觉到,她柔软的、带着温热馨香的身体,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撞进了他冰冷僵硬的胸膛。
那只被他扣住的手腕,也顺势挣脱了他的钳制,却没有逃离,反而向上,用沾满他心口粘稠黑血的指尖,颤抖而用力地抓住了他染血的寿衣前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王……王爷……”她抬起脸,方才的疯狂与狠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惊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极致脆弱,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迅速蓄满,打着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与委屈,“您……您真的醒了?
妾身……妾身方才以为是在做噩梦,以为是有恶鬼占了您的棺椁要害您……妾身好怕……呜呜呜……”她将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冰冷的前襟,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委屈至极的呜咽。
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他冰冷的衣料,与那浓稠的黑血混在一起。
灵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诡异的死寂。
冲进来的侍卫们举着刀,僵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全是错愕和茫然,举起的刀锋都显得有些滑稽。
这……这又是什么戏码?
刚才还凶神恶煞要同归于尽的毒妇,转眼就变成了受惊过度、依赖夫君、楚楚可怜的小妻子?
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萧绝的身体在她撞入怀中的瞬间,绷紧得像一块千年寒铁。
心口那支银簪随着她的动作又被牵扯,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几乎要冲破皮肤。
他垂眸,看着怀中这个哭得浑身颤抖、仿佛刚才那个拔簪刺尸、眼神狠戾如修罗的疯妇是别人假扮的女人,感受着胸前衣襟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浸透,那湿意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那双翻涌着地狱业火的眸子里,暴戾未消,却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探究,如同猛兽在评估爪下猎物突如其来的、反常的示弱。
他那只刚刚松开的手,缓缓抬起,带着棺椁里特有的阴冷死气和淡淡的血腥味,落在了温晚凝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脊背上。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生硬的、模仿出来的安抚意味。
然而温晚凝的脊背,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却猛地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窜上天灵盖。
那不像人的手,更像是一条刚从冰窟里爬出来的毒蛇,带着致命的阴寒,盘踞上来,随时会亮出毒牙,给予致命一击。
她埋在他胸前的脸上,泪水依旧汹涌,沾湿了睫毛,嘴角却无声地、冰冷地勾了起来,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曼陀罗。
戏台己搭好,角儿己登场。
这出大戏,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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