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休书,被寒风死死按在李初柔面前。
她单薄的素衣早己被风雪打透,寒意从膝盖蔓延至西肢百骸,血液都像要冻结。
靖王府的庭院里落满了人,却异常安静,只听得见雪花飘落和寒风的声音。
管家、侍卫、丫鬟、婆子,一张张脸,此刻都带着怜悯、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远远地看着她。
看着这位以正妃之尊嫁入王府的李家嫡女,如今沦为雪地里的一道凄凉剪影。
一个时辰前,靖王最宠爱的侧妃柳月瑶意外小产了。
一碗安胎药,成了催命汤。
药渣里验出了红花,李初柔的贴身侍女被指认是送药之人,而在李初柔的梳妆匣里,更搜出了一包尚未用尽的红花。
人证物证俱在。
周彦霖,她的夫君,大晏王朝的靖王,就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
他身着墨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依旧,可那双曾经含着星辰的眼眸,此刻望向她时,却只剩下厌恶与决绝。
“李初柔,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周彦霖的声音比风雪还冷。
李初柔缓缓抬起冻得青紫的脸,嘴唇毫无血色。
她没有看那封休书,目光越过庭院中的白雪,看向周彦霖。
她想说,我没有。
她想问,三年的夫妻情分,难道抵不过一场漏洞百出的栽赃陷害?
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苦笑。
情分?
或许,从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一旁,身着裘衣的钱太妃,也就是周彦霖的生母,正满脸哀戚地搀扶着脸色惨白的柳月瑶。
“王爷,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钱太妃的声音里带着怒火,“此等毒妇,心肠歹毒,嫉妒成性,竟连你未出世的孩儿都容不下!”
“我们皇家,断断不能留此祸害!”
柳月瑶适时地发出一声呜咽,身体软软地靠在钱太妃怀里,泪水滚落。
“姐姐,月瑶知道你不喜我,可孩子是无辜的啊,那也是王爷的骨肉,你怎么能下此狠手……”她的声音柔弱,每一句话都在控诉李初柔的罪行,每一个字都在剜着周彦霖的心。
周彦霖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中的厌恶几乎化为实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是一片漠然。
“来人。”
“拿笔墨来。”
两个字,宣判了李初柔的死刑。
周围的下人们呼吸一滞,随即又恢复了看戏的平静。
正妃被休,在这座王府里,不过是换一个女主人。
很快,管家躬着身子,将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了上来,放在廊下的案几上。
周彦霖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那封休书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李初柔的心尖上。
雪越下越大,落在李初柔的发间、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雪人。
她的身体己经麻木,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心中只剩下一片荒芜。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李家的百年清誉,她身为正妃的尊严,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幻想,都将随着他笔尖的落下,彻底碾碎。
周彦霖走到了案几前。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支紫毫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曾经,这双手也曾温柔地为她描眉,为她拂去鬓边的落花。
可现在,这双手将要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
就在周彦霖蘸饱了墨,即将要在休书上落下自己名字的瞬间。
“等等。”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
只见跪在雪地中的李初柔,不知何时己经抬起了头。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饱经风霜的寒梅。
她的眼神不再是方才的死寂,而是亮得惊人。
周彦霖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欲滴。
他看向李初柔,嘲讽道:“怎么?
现在知道求饶了?
晚了!”
李初柔没有理会他的讥讽,目光射向他身后的柳月瑶。
“王爷,你不觉得奇怪吗?”
周彦霖冷哼:“有话快说,本王没时间听你狡辩。”
“第一。”
李初柔字字清晰,“柳侧妃衣裙下摆的血迹,颜色过于鲜艳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柳月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摆,那里确实染着一滩红。
李初柔继续说道:“女子小产,所出之血,乃是体内的瘀血,颜色应是暗红甚至发黑。
而柳侧妃裙上的血,鲜红欲滴,倒象是刚从活物身上取出的新鲜血液。”
柳月瑶的脸色白了一分,抓着钱太妃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
钱太妃立刻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你一个深闺女子,懂什么医理!
休要妖言惑众!”
李初柔并未被她的气势吓倒,反而将目光转向了她。
“太妃娘娘息怒,初柔是否胡言,一问便知。
王府里伺候过生产的稳婆,想必不止一两个,王爷只需传唤一位来问问,便知初柔所言是真是假。”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原本坚信不疑的下人中,有几个也开始露出了疑惑。
周彦霖没有说话,示意李初柔继续。
得到了默许,李初柔说出了第二个疑点。
“第二,那碗所谓的补药。”
“我承认,药渣里验出了红花,我房里也搜出了红花。
但任何药材,都要讲究剂量。”
“红花虽有活血化瘀之效,但若想用它来催产落胎,非得用上极大的剂量。
区区一碗安胎药里能掺入的份量,顶多只会让胎儿有些不稳,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造成滑胎的后果。”
“除非,”李初柔顿了顿,“除非柳侧妃腹中的胎儿,本就虚弱不堪,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你血口喷人!”
柳月瑶情绪激动地尖叫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姐姐,我知道你懂些岐黄之术,可你也不能这般凭空污蔑我!
我怀的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我怎么可能拿他来开玩笑!”
她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钱太妃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初柔怒骂:“好个不知廉耻的毒妇!
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还想往瑶儿身上泼脏水!
王爷,你还在等什么?
快签了这休书,将她赶出王府!”
周彦霖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初柔的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在他看来,不过是狡辩。
他早己认定,是她出于嫉妒,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然而,李初柔并没有退缩。
她迎着周彦霖冰冷的视线,说道:“王爷,初柔知道你不信我。”
“但是,此事关系到皇嗣,非同小可。
若真是有人胆敢以假孕之事欺瞒王爷,欺瞒皇家,那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初柔不敢妄言,只求王爷传唤太医前来,为柳侧妃验明正身!”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初柔在此立誓!”
她猛地抬高了声音。
“我李初柔以我李氏一族上百年的名誉起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或柳侧妃确实是因我而小产,我愿不经审问,不入宗祠,当场自刎于此,以死谢罪!”
“若我所言为真,也只求王爷还我一个清白!”
说罢,她重重地将头磕在雪地上,发髻上的珠钗散落,青丝铺在雪中,黑白分明。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决绝的誓言震住了。
以家族名誉起誓,甘愿赴死,这己经不是简单的狡辩了。
柳月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脸上血色尽失,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钱太妃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想再开口呵斥,却发现喉咙象是被堵住了一样。
她们都没想到,这个一向温顺隐忍的李初柔,竟会在绝境之中,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
周彦霖定定地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心中波澜起伏。
他还是不信她。
在他心里,李初柔就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当初若不是她用计,自己又怎么会娶她为正妃。
可是她的话,却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心底最在意的地方。
皇嗣。
李氏一族的名誉。
这两样东西,无论哪一样,分量都重如泰山。
如果李初柔说的是真的,那柳月瑶和钱太妃就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如果李初柔说的是假的,她当众发下如此毒誓,李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如此草率了结。
他可以不在乎李初柔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皇家的颜面和靖王府的声誉。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彦霖终于松开了紧握的笔。
那支紫毫笔“啪”的一声掉落在案几上,溅开一团墨迹。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
“去宫里,传孙太医。”
此话一出,犹如一道赦令。
李初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一股晕眩感袭来,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撑住了。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她只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一场更凶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廊下的柳月瑶,身体晃了晃,若不是钱太妃扶着,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她看向雪地里那个瘦弱倔强的背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慌。
而钱太妃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杀意。
她扶着柳月瑶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柳月瑶的手腕捏碎。
这场反击,打乱了她们的计划,更在她们心中,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周彦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雪地里的李初柔,随即一甩袖袍,走进了书房。
庭院里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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