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青梧啥意思

西南的山，是裹着雾的绿馒头，一茬接一茬堆到天边。郭应双的脚步，

就踩在这馒头的褶皱里，从春到冬，从晨到昏。他是上门到王家坳的，

这事儿在十里八乡不算稀奇，

可稀奇的是他那份老实——老实得像院角那块被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板，任人踩，任人捶，

也不会吭一声。妻子王佐秀生得周正，嘴却像淬了花椒水，又麻又烈。

每天郭应双扛着锄头进门，准能听见她的数落：“郭应双，你个山大无柴的！

人家男人出去打工，一年挣的钱能盖半间瓦房，你倒好，守着这几分薄地，

刨出来的粮食够填你自己的肚子就不错了！”郭应双攥着锄头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只是低低“嗯”一声，把锄头靠在墙根，转身去灶房烧火。他嘴笨，

不会顶嘴，也知道王佐秀说的是实情。他打小跟着爹娘在地里刨食，除了种庄稼、喂牲口，

别的啥也不会。进城打工？他试过一次，在工地搬砖，手脚慢，又听不懂工头的普通话，

干了三天就被打发回来了，回来还被王佐秀笑了大半个月。家里的日子，像缺了油的灯，

亮得勉强。郭应双精心侍弄的菜园子，春天结出个碗口大的南瓜，他当宝贝似的抱回家，

想着给小蒙熬碗南瓜粥。王佐秀却瞥了眼，随手扔给院角的猪：“这么个破南瓜，

人吃都嫌没味儿，喂猪正好。”郭应双站在原地，看着南瓜在猪食槽里滚了两滚，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闷得慌，那点小心翼翼的欢喜，也跟着碎了。有时傍晚收工，

他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发呆。云在山顶飘来飘去，像没个准主意的人。山那边的天，

蓝得晃眼，他想，那蓝后面是什么？王佐秀见了，又会骂：“发呆能当饭吃？

还不赶紧去喂鸡！”他赶紧起身，慌慌张张地去抓鸡食，连刚才心里那点对山外的念想，

也被骂得烟消云散。倒是儿子小蒙，成了他灰扑扑生活里唯一的暖色。小蒙刚满五岁，

眉眼像郭应双，性子却活泛。每当王佐秀骂得凶了，小蒙就会拽着郭应双的衣角，

小声说：“爹，娘不骂了，我饿。”郭应双就会摸了摸儿子的头，

把藏在怀里的烤红薯掏出来——那是他中午在地里舍不得吃的，剥了皮递给他，

自己则蹲在门槛上，就着咸菜喝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前阵子，

他在山上捡了只翅膀受伤的野鸟，灰扑扑的，缩在草丛里发抖。他偷偷把鸟带回家，

藏在柴房的角落，每天用小米喂它。看着鸟的羽毛慢慢恢复光泽，偶尔能扑腾两下翅膀，

他心里竟生出点隐秘的盼头，好像这鸟能替他飞出这山坳，去看看山那边的蓝似的。

可没过几天，王佐秀在柴房找东西，撞见了那只鸟，

一扫帚把它赶跑了：“养这玩意儿有啥用？浪费粮食！”郭应双没敢作声，只是后来好几天，

收工后都在柴房角落蹲半天，看着空荡荡的角落，心里也空了一块。这天是三伏天，

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郭应双在村后的溪畔挖红薯，溪水流得哗啦啦响，带着一丝清凉。

他光着膀子，黝黑的脊梁上淌着汗，顺着沟壑往下滑，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泥痕。挖着挖着，

忽然听见上游传来“救命”的呼喊，声音又急又脆，像被风吹断的柳条。

郭应双扔下锄头就往上游跑。溪边的土坡滑，他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

也顾不上揉，爬起来接着跑。跑到近前，只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姑娘在水里扑腾，头发散乱，

呛得直咳嗽。那姑娘生得真好看，皮肤白得像溪水里的鹅卵石，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子，

身上有种溪水洗过的干净气味。郭应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俊的人。“姑娘，别慌！

”他吼了一声，扑通跳进水里。溪水不深，却很滑，他稳稳地抓住姑娘的胳膊，

一把将她拽到岸边。姑娘浑身湿透，瘫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

郭应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想递块毛巾，却发现自己身上也只有一件汗湿的褂子。

“谢……谢谢你大哥。”姑娘缓过劲来，抬头看向郭应双，眼里满是感激。她叫龙倩芳，

是城里来的，跟着朋友到山里采风，不小心脚下一滑掉了水里。郭应双挠了挠头，

憨厚地笑了笑：“没事，应该的。”他把自己的褂子递过去，“你先披上，别着凉了。

”龙倩芳接过褂子，那褂子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却很干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转过身披上，褂子太长，遮住了她的膝盖。郭应双看着她的样子，又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转身去捡锄头，继续挖红薯。龙倩芳坐在草地上，看着郭应双的背影。他的脊梁很宽，

肌肉线条在阳光下分明，虽然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却透着一股踏实的劲儿。

她心里暖暖的，从背包里掏出纸笔，记下了他的名字和住址，说：“大哥，

我明天一定上门道谢。”郭应双没当回事，摆了摆手：“不用谢，都是小事。

”可龙倩芳是个实诚人。第二天一早，她就提着水果和点心，找到了郭应双家。

那天王佐秀正好没下地，在家缝补衣裳。看见龙倩芳站在门口，穿着干净的连衣裙，

长得又那么好看，再看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你是谁？来我家干啥？

”王佐秀双手叉腰，语气不善。龙倩芳笑着解释：“嫂子您好，我叫龙倩芳，

昨天不小心掉水里，是大哥救了我，我是来道谢的。”“救你？”王佐秀上下打量着龙倩芳，

眼神里满是敌意，“我家郭应双能救你？怕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吧！看你穿得妖里妖气的，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龙倩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郭应双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这场景，赶紧上前打圆场：“佐秀，

你别瞎说，昨天确实是我救了人家姑娘。”“我瞎说？”王佐秀像是被点燃了炮仗，

声音陡然拔高，“郭应双，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人家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能看上你？

指不定是来勾搭你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饶不了你！”“嫂子，

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来道谢的。”龙倩芳急得眼眶都红了。“误会？

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王佐秀走上前，一把推开龙倩芳，“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

再不走，我就喊人了，说你勾引我男人！”龙倩芳被推得一个趔趄，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王佐秀凶神恶煞的样子，又看了看郭应双为难的表情，心里又委屈又难过。

她咬了咬嘴唇，蹲下身捡起东西，对郭应双说了句“大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就转身跑了。看着龙倩芳的背影，郭应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追出去，

却被王佐秀一把拉住：“郭应双，你想去哪儿？你还真想跟她走啊？我告诉你，没门！

”“佐秀，你太过分了！”郭应双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他第一次对王佐秀说重话。

“我过分？”王佐秀冷笑一声，“我看是你心里有鬼！人家姑娘长得漂亮，你就动心了是吧？

我告诉你，你别忘了，你是上门女婿，没有我王家，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郭应双的心窝子里。他确实是上门女婿，在王家坳，

上门女婿向来抬不起头。这些年，他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小蒙。可王佐秀的话，

像一把钝刀，这些年就在一点点割着他的心，如今更是见了血。那天晚上，

王佐秀骂了郭应双一夜，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郭应双躺在床的外侧，背对着她，

睁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他想起了龙倩芳委屈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

想起了那只被赶走的野鸟，心里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巨石，喘不过气来。第二天一早，

天刚蒙蒙亮，郭应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默默地走出了家门。他没有地方可去，

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上门女婿，没人会收留他。他想起了龙倩芳，想起了她昨天说的住址，

就在邻村的民宿里。他犹豫了一下，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气推着他，

还是朝着邻村的方向走去。龙倩芳见到郭应双的时候，很是意外。

看着他疲惫的神情、晦暗的脸色和手里的包袱，她心里明白了大半。“大哥，

你是不是和嫂子吵架了？”郭应双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

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我没地方去了，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

”龙倩芳赶紧点头：“当然可以，大哥，你别客气。”她把郭应双领到民宿的一间空房里，

“你先住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就这样，郭应双在龙倩芳住的民宿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龙倩芳每天要出去采风，郭应双没事做，

就帮民宿的老板劈柴、挑水、打扫院子。他干活实在，从不偷懒，民宿老板对他很是满意，

时常拍着他的肩说：“应双啊，你这人踏实，心眼比那山泉水还亮堂，要是我家有闺女，

准让她跟你。”郭应双听了，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嘿嘿笑了两声，

低头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心里头有种陌生的暖流涌过，像冻土化开了一道缝。

龙倩芳晚上回来，常会和郭应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天。她会跟他讲城里的事，

讲高楼大厦，讲霓虹灯，讲电影院。郭应双听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些事对他来说，

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神话。而他也会跟龙倩芳讲村里的事，讲春耕秋收，讲溪里的鱼，

山里的笋，话语朴实，却带着泥土的蓬勃生气。有天晚上，月光很好，龙倩芳拿出纸笔，

说要教郭应双认字。郭应双有些局促，他从没碰过笔，手都在抖。龙倩芳耐心地握着他的手，

一笔一划地写：“这是‘山’，这是‘水’，这是你的‘双’。”郭应双盯着纸上的字，

又看了看龙倩芳白皙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他粗糙的指关节被她包裹着，

像一块顽石忽然被柔软的藤蔓缠绕，心里头撞得他胸口发疼，呼吸都屏住了。后来，

他自己偷偷在地上练，练到手指发酸。龙倩芳也跟着郭应双学了不少东西。

她跟着他去山里认草药，郭应双教她哪种草能治咳嗽，哪种草能止血；晚上没事，

郭应双会指给她看天上的星星，告诉她哪个是北斗星，哪个是牛郎星。龙倩芳拿着画板，

把这些都画了下来，画里的山，画里的星，画里郭应双那带着哀愁的、岩石般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