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早的孩子会怎么样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闷雷滚过城市上空，这种绵密到让人喘不过气的雨，不狂暴，但冰冷，黏腻，像一块湿透的裹尸布，缠在身上，挣脱不开。

陈默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下，没打伞，任由雨水浸透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清晰的颌线往下淌。

他手里攥着一块不久前才从脖子上摘下来的奖牌——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金奖。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攥紧的万分之一。

台阶上方，厚重的木门开了又关，吐出几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最后出来的是他的父亲陈建国。曾经那个腰板挺直，走路带风，在酒桌上谈笑风生能把整个包厢气氛点燃的男人，此刻像一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旧大衣，垮塌着，蜷缩着。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雨水和某种更浑浊的液体浸染了前襟。他眼神涣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或者什么也没看。

“爸。”陈默迎上去，声音干涩。

陈建国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儿子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嘴唇哆嗦着，猛地抓住陈默的胳膊，力量大得吓人：“完了…小默…全完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他语无伦次，鼻涕眼泪混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陈默任由父亲抓着，另一只握着奖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他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悲伤。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是一片被暴雨冲刷后的、冰冷的荒原。他只是微微侧过身，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肩膀，替父亲挡去一点斜吹的冷雨。“走吧，回家。”他说。没有家了，那套位于滨河公园旁的顶层复式，一个月后就会贴上封条。但他还是这么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班主任李老师发来的信息，提醒他下周的省级模考很重要，让他调整好状态。他按熄了屏幕，没有回复。调整状态？他的人生已经不需要用分数来调整轨道了。

……

“星河科创”的铜牌被撬下来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然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个工人麻利地将它扔进旁边的废品堆，那里还有断裂的“优秀民营企业”匾额、蒙尘的水晶奖杯、以及一些散落的文件。公司门口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陈默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面无表情。他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里面沉甸甸的，是他从小到大的所有“战利品”——数理化奥林匹克竞赛的金银牌，信息学竞赛的奖杯，科技创新大赛的证书和奖牌。每一块都曾浸透汗水，闪耀着他过往的全部荣光。

他弯腰，拉开背包拉链，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拿出一块泛着冷光的银牌，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那里刻着他的名字和“一等奖”。然后，他走向街对面那家永远散发着金属和机油混合气味的“老赵废品回收站”。

柜台后面，老赵正拿着一个破旧的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着，头也没抬：“卖什么？”

“这些。”陈默把背包提上柜台，推过去。

老赵这才抬眼，看到是一书包的奖牌奖杯，愣了一下，又看看陈默年轻的脸和那双沉寂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随手拿起一块金牌，用指甲抠了抠，又掂了掂分量。“金的？”他嘟囔一句，随即自己否定了，“镀的吧。”他拿起一块像是铜质的奖牌，凑到嘴边用牙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啧，也不是纯铜。按废金属和废塑料算，统共…二百八。”

陈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轻微。他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奖牌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老赵哗啦啦地数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又加了两个十块的硬币，推到陈默面前。硬币在玻璃柜台上旋转，发出嗡嗡的、最终归于沉寂的声响。

陈默抓起那三张纸币和两枚硬币，塞进裤兜，转身走进依旧淅淅沥沥的雨里。背包空了，轻飘飘地挂在他肩上。那里面曾经承载的重量，似乎转移到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也异常沉重。

……

城中村的出租屋，不到二十平米，墙壁斑驳，渗着水渍，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隔壁炒菜的油烟味。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面更脏的墙壁，光线昏暗。陈建国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

陈默坐在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的是崭新的《公司法》和《中小企业创业指南》。旁边放着一台屏幕有裂痕的旧笔记本电脑，是他从废品站里淘来零件自己组装的。电脑旁边，是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

他打开电脑，登录本地政务服务平台。注册公司，需要名字。他几乎没有犹豫，在“企业名称”一栏，敲下了四个字：基石再生。

基石，基础与石头，平凡，低微，但不可或缺，是支撑起一切宏伟的底部。再生，废墟里开出的花，绝望中诞生的希望。

经营范围：废旧物资回收、再生资源利用、环保技术开发…

注册资本：三万。这是他卖掉奖牌、加上过去攒下的所有压岁钱和竞赛奖金，凑出来的全部家当。对于一家公司来说，寒酸得可怜。对于十八岁的陈默来说，这是一切。

他点击“提交”按钮，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申请已受理”。没有激动，没有忐忑，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他关掉网页，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开始敲打他的第一个商业计划书。键盘声在狭小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窗外，雨还在下。但陈默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不能再湿漉漉的了。

……

“默哥，你…你真不去学校了？”张浩，陈默从小到大的哥们，穿着一身蓝白校服，气喘吁吁地跑到出租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手里还攥着刚发下来的模考卷子，上面鲜红的分数格外刺眼。

陈默正把一捆捆收集来的旧书报和纸箱搬上租来的三轮车，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学生。他穿着沾了灰渍的廉价运动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嗯，不去了。”他回答得平淡，继续手里的活。

“可是…李老师说以你的成绩，冲清北都有希望！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张浩急得跺脚，“你爸那边…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

“耗子，”陈默打断他，停下动作，看向老同学，眼神平静无波，“路不止一条。”他拍了拍三轮车的车座，“这个，现在就是我的路。”

张浩看着陈默，看着这个曾经在竞赛场上光芒万丈、被所有老师视为天之骄子的好友，如今和这辆破旧的三轮车融为一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陈默家出了事，但没想到会到这一步。“你搞这个…废品回收？能有什么出息？同学们都说你…”他顿了顿，没敢把“破烂王”三个字说出口。

陈默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一个笑容。“破烂王就破烂王吧。这些东西，”他指了指车上的废品，“只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

他不再多言，蹬上三轮车，链条发出嘎吱的声响，载着他和他的“资源”，晃晃悠悠地驶出了狭窄的巷道。张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巷口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融合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手里的卷子，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了任何分量。

……

“基石再生”的起点，是城市边缘一个废弃的露天货场，租金便宜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陈默用捡来的砖头和石棉瓦搭了个简易窝棚，算是办公室兼仓库。他每天蹬着那辆三轮车，穿梭在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小区里爱攒废品的大妈，写字楼里负责处理废弃物的保安，工地上的包工头…

他收废纸，收塑料瓶，收废旧金属，也收那些被时代淘汰的、笨重的旧电器。他的手很快就不再是拿笔演算的手，布满细小的伤口和洗不掉的污渍。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曾经清瘦的身体覆上一层薄而坚硬的肌肉。

生意比想象中更难。地头蛇控制的回收站会来挑衅，故意压价，甚至威胁；不懂行被上游买家坑骗是常事；收到看似量大实则根本不值钱的“垃圾”也只能自认倒霉。但他从不抱怨，也几乎不露怯。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计算着每一分成本，规划着每一条回收路线，在账本上记录着每一笔微不足道的收支。那双曾经用来解析宇宙奥秘和复杂公式的大脑，现在全神贯注地计算着哪里废纸板价格高一分，哪种废旧塑料利润空间大一点。

夜晚，窝棚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蚊虫绕着光飞旋。陈默就着灯光，一边啃着冷掉的馒头，一边在电脑上搜索一切与“城市更新”、“旧物改造”、“循环经济”相关的政策和案例。他的目光，渐渐越过那些零散的废品，投向了更庞大的“废弃”之物——城市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他注意到北城区那片废弃的防空洞群。战争年代的遗留物，深埋地下，入口隐蔽，早已被市民淡忘，只有附近的孩子会把它当作冒险乐园。官方记录里，它们是“待处理的闲置资产”，是城市肌理上的一块丑陋疤痕，阴冷，潮湿，散发着陈腐的气味。

但陈默看着那些粗糙的水泥墙壁，幽深的通道，却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绝佳的、天然的、带有历史厚重感和神秘气息的空间。一个想法，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某个角落。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与防空洞相关的历史资料，研究结构安全性，计算改造的可能性和成本。同时，他更加拼命地赚钱，一分一厘地积攒着那个看似异想天开的计划的启动资金。窝棚的角落里，堆满了关于建筑结构、室内设计、灯光应用的二手书籍，上面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

“基石再生”的账本上，数字缓慢而坚定地增长着。那不再仅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通往一个未知却充满吸引力的未来的船票。陈默知道，他这只“破烂王”，要开始啃第一块硬骨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