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场宣告“鱼祭”的集会散去后，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村民们躁动不安的气息，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铁猛地关上院门，木门撞击门框发出的巨响，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狠敲了一记。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正要低头往自己房间走的周婷。
“站住！”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沙哑，“周婷，你给我说清楚！
刚才……刚才你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
周婷的背影僵住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微微颤抖，但那双看向周铁的眼睛里，除了慌乱，竟还有一丝……倔强？
“哥……我……”她嗫嚅着，双手无意识地搓揉着衣角，“麻叔说了，这是为了村子……为了村子？”
周铁几步跨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周婷痛得缩了一下，“用你去当那个什么鬼‘替身’？
献给河神？
周婷，你醒醒！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信这种无稽之谈！
这是封建迷信，是犯法的！”
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把“清醒”晃进她的脑子里：“你告诉我，是不是麻叔逼你的？
还是那些村民给你压力了？
有哥在，谁也别想强迫你做任何事！”
周婷被他晃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偏过头，躲开他逼视的目光：“没人逼我……哥，你不懂……这是……这是妈妈的……妈妈？”
周铁的心猛地一沉，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这跟妈妈有什么关系？
你说清楚！”
父亲笔记本里那模糊的记录，麻叔提到的“上一任替身”，村民们讳莫如深的态度……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早逝的、在他记忆中温柔却模糊的母亲。
周婷却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闭上了嘴，只是用力摇头，眼泪终于滑落下来：“你别问了！
哥，求你了，别管这件事了！
你刚回来，什么都不了解……我不了解？”
周铁气极反笑，“我是不了解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但我了解科学，了解法律！
我绝不允许你去做这种荒唐的事！
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见麻叔，不准参与任何和鱼祭有关的准备，听见没有！”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周婷抬起泪眼，看了他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委屈，有挣扎，似乎还有一丝……怜悯？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声门响，像一道鸿沟，瞬间隔开了兄妹二人。
周铁烦躁地在堂屋里踱步，胸中一股郁气无处发泄。
他知道，光靠吼和禁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麻叔在村里的影响力根深蒂固，而村民们绝望下的盲目，更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要想真正阻止这场闹剧，必须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渔荒是人为的，或者至少，是自然原因，与所谓的“河灵”无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找出父亲笔记本里暗示的“人祸”证据，或者用科学数据彻底驳倒“神罚”的谎言。
他走进临时改造成实验室的偏房，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便携式水质检测仪和显微镜。
他将从不同地点采集的水样逐一进行检测。
pH值、溶解氧、氨氮含量、重金属离子……一项项数据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结果令人困惑——除了溶解氧略低，氨氮含量稍有偏高，显示水体有些富营养化之外，并没有检测到致命的污染物或大规模病原体存在的迹象。
这样的水质，虽然不算健康，但绝不至于导致鱼类完全绝迹。
这不对劲。
周铁的眉头越皱越紧。
如果水质没有大问题，那鱼去哪里了？
难道真是……不，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了那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起在河边刮取的淤泥样本。
或许问题不在水里，而在水底。
他取出那些密封袋，特别是那个在“烂网破篓”区域附近采集的、含有硬颗粒的样本。
他将淤泥样本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浑浊的杂质中，除了常见的水生微生物和有机碎屑，他果然发现了那些硬颗粒。
它们呈不规则的晶体状，在目镜下反射着微光。
这不是天然的沙石。
他用镊子小心地夹出几颗，放在载玻片上，滴上不同的化学试剂进行测试。
当滴加某种特定的络合剂时，晶体表面发生了微弱的反应，产生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泡。
周铁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种反应……他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铁锈和蒜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这是……某种工业用的磷化合物残留？
还是某种特定农药的降解产物？
他无法立刻确定，但这绝对不是自然环境中应该大量存在的东西。
难道父亲说的“人祸”，是指有人向河里投毒？
可如果是剧毒，为什么水样检测不出来？
而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晶体样本单独封存好，这是重要的线索。
接下来的两天，周铁像一头固执的困兽，在村庄和河边更加执着地调查。
他走访更多的渔民，询问渔荒发生前后的细节；他沿着河岸向上游徒步了数公里，检查是否有隐蔽的排污口；他甚至租了条小船，去河中心更深的地方取样。
然而，阻力无处不在。
当他向渔民询问细节时，对方往往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最后总是归结到“河神发怒”上，然后匆匆结束谈话。
当他试图靠近上游一些被认为“不吉利”的河段时，总会“恰好”遇到麻叔或者那个叫阿水的青年，以各种理由——比如水深流急、有水鬼传说——将他劝离。
那个阿水，对他敌意尤其明显。
每次碰面，都用一种阴冷的、充满戒备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周婷。
她似乎听从了他的话，不再出门，但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或者对着母亲那张模糊的旧照片一看就是半天。
她回避任何关于鱼祭的话题，但当周铁试图跟她沟通，想用科学道理说服她时，她总是用那种带着哀求和固执的眼神看着他，重复着：“哥，你别管了，真的，这是我的选择。”
她的这种“自愿”，比任何强迫都让周铁感到无力和愤怒。
他感觉妹妹仿佛被洗脑了，沉浸在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虚幻世界里。
这天下午，周铁调查无果，满心疲惫地往回走。
路过村中央那棵大槐树时，他看到麻叔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和几个老人闲聊着。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既慈祥，又深不可测。
周铁本想首接走过去，麻叔却主动叫住了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的笑容：“小铁，又去河边了？
怎么样，找到你的‘科学原因’了吗？”
周铁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麻叔，我在河底淤泥里发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一些化学晶体。”
他紧紧盯着麻叔的眼睛，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然而，麻叔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化学晶体？
那是啥子东西？
哦……你说的是不是以前修路时掉进去的啥子材料？
或者是上游冲下来的垃圾？
唉，现在这污染啊……”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小铁啊，我知道你为村子好，想尽快解决问题。
但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你看，你妹妹都比你看得明白。”
他站起身，走到周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我知道你心疼小婷。
但你要相信，麻叔不会害她。
这‘鱼祭’，这‘替身’，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牺牲。
它是一种沟通，一种荣耀。
你母亲当年……她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自愿为了村子，为了你们兄妹，去承担这个责任的。
她是咱们村的恩人哪！”
母亲……自愿……恩人……麻叔的话语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试图撬开周铁心中那扇紧闭的、关于母亲记忆的门。
他感到一阵眩晕，理智告诉他这全是鬼话，但情感上，一种深埋的、对母亲死因的疑惑和长久以来的思念，却被巧妙地拨动了。
“你胡说！”
周铁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母亲是病死的！”
麻叔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惋惜，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没有争辩，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背着手走了。
周铁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麻叔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父亲笔记本里被污损的字迹，妹妹异常的态度，村民们的集体沉默，还有河底那来历不明的晶体……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某个人对抗，而是在和一种扎根于这片土地深处、流淌在每个人血液里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对抗。
傍晚时分，周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老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推开堂屋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小婷？”
他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快步走向周婷的房间，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但没有人。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猛地定格在靠墙的那个旧衣柜上。
衣柜的门没有关严，一道缝隙里，隐约透出一抹刺眼的、不同寻常的颜色。
周铁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伸手，猛地拉开了衣柜的门。
衣柜里，除了周婷平时穿的几件素色衣服，赫然挂着一件衣物——那是一件样式古老、用料粗糙的白色长袍，像是用某种未经染色的麻布缝制而成，宽大、飘逸，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袍子的袖口和衣襟处，用深蓝色的丝线，绣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扭曲而繁复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符文，又像是抽象化的鱼形和水波纹。
祭服！
这就是麻叔所说的，鱼祭“替身”要穿的祭服！
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苍白得像一道幽灵，散发着陈旧布料和淡淡樟脑混合的气味。
周铁伸出手，触摸那冰凉的布料，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窜遍了全身。
她竟然……真的在准备这个！
而且，这件祭服看起来并非仓促制成，那精细的绣工，绝非一日之功。
她到底准备了多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周婷回来了。
周铁猛地关上柜门，转过身，背对着门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听着妹妹轻盈的脚步声穿过堂屋，走向厨房。
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质问她。
一股更深的、夹杂着恐惧和冰冷的寒意，从他心底深处弥漫开来。
妹妹的“自愿”，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决，更……早有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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