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门缝,像一柄温柔的薄刃,切开了厢房内的昏暗。
苏愈白几乎是在第一缕光线投入的瞬间就睁开了眼。
她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任何细微的声响——夜虫的嗡鸣、远处模糊的呓语、甚至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能让她心惊肉跳。
她像个守夜的哨兵,在铺位上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用全身的感官去戒备着这个看似温暖的“堡垒”。
门外开始有了活动的声响,轻快的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还有隐约的食物香气飘来。
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气味,都在提醒她,这里不是她独处的黑暗,而是一个充满“他人”的世界。
她应该出去吗?
还是继续躲藏?
出去,意味着要面对那些她不知如何应对的善意和目光;躲藏,则可能被视为孤僻、不识好歹,从而消耗掉她本就不多的“安全储备”。
内心的计算器再次冰冷地启动。
最终,对“被厌恶”的恐惧,略微压过了对“被关注”的恐惧。
她必须出去,必须表现出一定的“融入”,哪怕只是表象。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伸出爪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门完全推开。
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红瞳。
她站在门槛内,仿佛面前不是普通的院落,而是需要巨大勇气才能跨越的鸿沟。
院子里,先生正坐在石桌旁,手持一卷书册。
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自然地落在苏愈白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催促,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卷上。
这种“不被紧盯”的感觉,让苏愈白稍微松了口气。
她贴着墙根,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挪到昨天那个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然而,种花家的温暖,似乎有一种主动渗透的能力。
不多时,那个叫林雪霁的少年端着一个木托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过来。
他看到苏愈白,眼睛一亮,脚步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嘿,你起来啦!
正好,吃早饭!”
他将托盘放在石桌上,上面是清粥小菜和几样看起来就很可口的点心。
他先是给先生盛了一碗,然后,极其自然地,也盛了一碗,配上小碟点心,端起来,却不是递给苏愈白,而是放在了离她不远、昨天放茶杯的那个石凳旁的地面上。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拿了点,你尝尝看!”
他笑容灿烂,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却没有停留,转身就跑去忙别的了。
苏愈白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
米香混合着不知名蔬菜的清香,钻进她的鼻腔,唤醒了她胃里的空虚。
接受,意味着又一份“债务”。
可是,拒绝的后果可能更严重。
她偷偷抬眼看向先生。
先生依旧在看書,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最终,生理的需求和“维持表象”的计算占据了上风。
她极其缓慢地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粥煮得软糯,点心甜而不腻,是她从未品尝过的、属于“家”的味道。
这味道美好得让她想哭,又让她更加恐慌。
饭后,院子里的兔子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似乎有固定的晨间聚会,三三两两,讨论着当天的安排,交换着信息。
苏愈白缩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他们讨论着田里作物的长势,商量着去后山采集,计划着修缮某处屋舍……言语间充满了协作与活力。
没有抱怨,没有推诿,只有一种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力。
这种生命力灼烧着她。
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春日原野上的坚冰,与周围的生机格格不入。
“那个……你是新来的吧?”
一个稍微绵软些的声音响起。
苏愈白浑身一僵,抬起头,看到昨天那个和林雪霁在一起的、气质更显温软的兔子,此刻也是人形,是个眉眼柔和的少女,正蹲在不远处,好奇又友善地看着她。
苏愈白记得,别人叫她“叶知秋”。
“我……我叫叶知秋。”
少女见她警惕,连忙自我介绍,脸上带着安抚的笑意,“你别怕,我们就是……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或者,你喜欢做什么?”
做什么?
苏愈白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喜欢”是一种奢侈且危险的词语。
她存在的意义是“有用”,是取得好成绩,是顺从,是避免惩罚。
见她沉默,叶知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喜欢侍弄花草,后院那片药圃就是我打理的。
林雪霁那家伙就喜欢满山跑,探索新地方。
陈默言喜欢做木工,你看院角那些桌椅,好多都是他做的……”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语气里充满了对同伴的了解与包容。
然后,她目光落在苏愈白雪白的皮毛上,眼睛微微一亮,但又很快压下,只是温柔地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像重锤敲在苏愈白心上。
真的……可以吗?
就在这时,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伴随着几声略带焦急的呼唤:“先生!
先生在吗?”
一个陌生的兔子青年跑进院子,脸上带着汗珠,他怀里抱着一只看起来病恹恹的、翅膀以怪异角度耷拉着的……彩色鸟儿?
“先生,我们在林子边发现它的,翅膀好像断了,飞不起来……”青年急切地说道。
先生放下书卷,起身查看。
院子里的其他兔子也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哎呀,好可怜!”
“骨头断了吗?”
“谁会接骨啊?”
苏愈白的心脏猛地一跳。
翅膀断了……伤……她有能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展现价值。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治愈这只鸟,她就能立刻向所有人证明,她不是白吃白住的累赘,她有能力支付她在这里消耗的资源!
这比任何苍白的言语和示弱都更有力!
一股混合着迫切和恐惧的热流涌上头顶。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角落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挤开围观的兔子,冲到那只伤鸟面前。
她的突然出现和急促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这些目光像针一样刺向她。
苏愈白呼吸一滞,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但是,机会!
她强迫自己忽略不适,颤抖着伸出爪子,想要去触碰那只鸟折断的翅膀。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等等。”
先生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苏愈白的动作僵在半空。
先生看着她,那双异色瞳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沉的洞察。
她轻轻从青年手中接过伤鸟,对苏愈白摇了摇头,声音放缓:“愈白,你的心意很好。
但治愈,需要征得对方的完全信任,也需要你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掌控。
贸然出手,可能会吓到它,也可能对你自己造成负担。”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苏愈白头脑发热的冲动。
不是拒绝,而是……保护?
保护那只鸟,也保护……她?
“而且,”先生的目光扫过周围关切的面孔,最后落回苏愈白苍白(如果兔子能看得出苍白的话)的脸上,“在这里,帮助他人不需要如此急切地证明。
我们先找些草药为它固定,观察一下,好吗?”
先生的话,轻飘飘地推翻了她赖以生存的“价值交换”法则。
帮助,不需要证明?
苏愈白僵在原地,伸出的爪子忘了收回。
她看着先生熟练地指挥叶知秋去取草药,看着林雪霁主动去找合适的树枝做夹板,看着陈默言默默打来清水……他们井然有序,温和而有效。
她像个误入舞台的小丑,所有的计算和表演,在一种更宏大、更自然的“善”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和可笑。
强烈的羞耻感和更深重的迷茫席卷了她。
如果连“展现价值”都是错误的,那她该如何自处?
她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那个阴暗的角落,将自己重新蜷缩起来,比之前更紧,更小。
周围的忙碌和温暖仿佛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壁,她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无比遥远。
温暖的洪流包围着她,她却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核,在暖洋深处,体会着彻骨的寒冷。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而她所熟悉的那套规则,在这里似乎寸步难行。
这种认知,比任何首接的恶意,都更让她感到害怕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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