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外的光线带着一种浑浊的质感,仿佛空气本身都充满了看不见的尘埃。
苏牧屿站在原地,瘦小的身体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并非完全因为虚弱,更多是源于灵魂深处对陌生环境的巨大警惕。
那些孩童的哄笑声像钝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耳膜。
他听不懂具体词汇,但那种排挤和嘲弄的意味,跨越了语言和时空,精准地传递过来。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环境上。
聚落不大,布局杂乱无章,污水顺着自然形成的沟壑流淌,散发出阵阵酸腐气。
人们大多沉默,脸上刻着同样的麻木与疲惫,像是一群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用一端绑着石块的木棍(耒耜?
)费力地翻垦着坚硬的土地,动作迟缓而吃力。
另一个女人坐在自家窝棚门口,用石片反复刮着一张小小的、看不清原貌的兽皮,眼神空洞。
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
生存资源极度匮乏。
这是苏牧屿基于眼前景象得出的初步结论。
在这里,每一个卡路里,每一滴水,都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获取。
“牧……”一个含糊的音节从身后传来。
苏牧屿猛地回头,是那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
她站在窝棚门口,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音节,同时用手指了指旁边堆着的一些柴火。
是在叫“他”?
还是让他去干活?
苏牧屿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尝试着模仿那个发音,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再次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回了窝棚。
苏牧屿站在原地,心中念头急转。
语言是沟通的基础,也是他融入和理解这个世界的钥匙。
必须尽快掌握!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异常,一个刚刚从高烧中侥幸存活的孩子,突然变得聪慧过人,那无异于自杀。
他需要模仿,需要观察,需要在沉默中学习。
他依循着女人的指示,走到那堆柴火旁。
柴火大多是枯树枝,粗细不一。
他尝试抱起一捆,入手沉重,远超他这具虚弱身体的负荷。
他咬了咬牙,只捡了几根相对细小的,抱在怀里,步履蹒跚地走回窝棚。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己经让他气喘吁吁,额角渗出虚汗。
这具身体的底子太差了。
高烧虽然退了,但营养不良和长期的劳碌(从记忆碎片看,这孩子生前似乎也要干不少杂活)造成的亏空,不是一碗稀粥能补回来的。
他将柴火放在灶坑边。
女人己经开始准备晚饭——其实也只是将更多的水和小米倒入那个最大的陶罐中。
苏牧屿靠坐在墙壁边,节省着体力,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女人取水的地方,是聚落中央的一个浅坑,里面积蓄着浑浊的雨水,旁边还能看到动物的脚印。
饮用水源极不卫生,这是导致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注意到窝棚的通风极差,虽然有个小小的出烟口,但大部分烟气还是在窝棚内弥漫,刺激着他的眼睛和呼吸道。
长期居住,呼吸系统必然受损。
他注意到所谓的“床铺”,就是地上铺的干草,潮湿、肮脏,极易滋生虱蚤和病菌。
每发现一个问题,他脑海中就会下意识地蹦出现代社会的解决方案——过滤水、修建烟囱、搭建离地的床铺……但随即,现实的冰冷就会将他拉回。
没有工具,没有材料,没有可信赖的帮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足以支撑这些“变革”的地位和话语权。
一个不慎,就可能被当作“异类”处理掉。
在这个时代,“异类”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想起自己开店时,为了规避风险,总是将各种证件、流程办理得清清楚楚,与人交往也保持着安全距离,从不轻易卷入是非。
那种对环境的掌控感,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奢侈。
这里没有规则,或者说,规则就是最原始的弱肉强食。
黄昏降临得很快。
天色暗下来,聚落里零星亮起了火光,大多是窝棚内灶坑的光芒。
女人煮好了粥,依旧是清汤寡水。
她递给苏牧屿一碗,自己也端着一碗,默默地喝着。
窝棚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吞咽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呵斥声和几声压抑的哭泣。
女人动作一顿,侧耳听了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随即又恢复了麻木,低下头,更快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苏牧屿却按捺不住好奇,他悄悄挪到门口,透过树枝门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相对整齐、手持木矛的男人,正押着两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向聚落中心走去。
那两个被押着的男人垂着头,脚步踉跄,身上能看到新鲜的鞭痕。
周围的人们远远地看着,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阻拦,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苏牧屿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抓捕?
惩罚?
他看不懂具体原因,但那暴力的场景和周围人恐惧而漠然的反应,让他首观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底层人民生命的轻贱。
他退回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
这里,人命如草芥。
他之前所有的计划——学习语言、改善生活、谨慎融入——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在这个绝对的力量和权力碾压面前,个人的智慧和努力,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
最大的威胁,可能并非来自自然的严酷和物质的匮乏,而是来自同类。
夜色渐深。
女人在灶坑边铺了些干草,示意苏牧屿睡觉。
他躺在草垫上,身下传来潮湿和瘙痒的感觉。
窝棚里弥漫着烟火味、汗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霉味。
远处似乎传来了野兽的嚎叫,悠长而凄厉。
他睡不着。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亢奋激烈交战。
脑海中不断闪回白天的画面——麻木的女人,嘲弄的孩童,被抓走的男人,还有那些简陋的、象征着极度贫困的器物。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服装厂里,为了一个订单和工友计算每一分钱成本;想起在涂料厂穿着全身防护服,小心翼翼避免接触任何有害物质;想起自己那间小小的服装店,灯火通明,布料柔软,顾客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那些曾经觉得平凡甚至有些厌倦的日常,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幻。
而现实是,他躺在一个散发着臭气的窝棚里,身份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商朝幼童,未来一片黑暗。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不。
不能放弃。
他苏牧屿,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既然老天爷没让他彻底死透,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哪怕是在这等炼狱般的开局,他也要挣扎出一条生路!
硬件条件差,就利用软件优势。
知识,思维模式,是他唯一的依仗。
语言要学,而且要快。
但要伪装成自然的学习过程。
环境要改善,但不能大刀阔斧,要从最微小、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开始。
身体要锻炼,营养要争取。
这需要机会。
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这个聚落的权力结构,谁是管理者,谁是危险分子,哪些人可以有限度地接触……他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兽,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眸光深处,那缕属于现代灵魂的理性与坚韧,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开始重新燃起微弱的光芒。
活下去,还要尽可能地……活得好一点。
这是他,一个来自现代的“理性人”,在这个蛮荒时代,立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誓言。
夜色浓重,窝棚外,守夜的犬只(如果有的话)发出低低的呜咽。
而在聚落的某个角落,白日里那个审视苏牧屿的老者,正对着一块磨光的龟甲,低声吟哦着什么,指尖划过冰凉的甲面,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中,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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