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大学的开学典礼，空气里弥漫着夏末的燥热与新生特有的躁动。
巨大的礼堂内，冷气嘶嘶地吐着，却吹不散上千人聚集形成的闷热。
许微光坐在第一排，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纯白色的及膝连衣裙一丝褶皱也无，柔顺的黑发用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别在耳后。
她微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姿态温顺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周围的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好学生”的皮囊之下，蛰伏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昨夜，她还穿着沾满喷漆的工装裤，戴着鸭舌帽，在高架桥的废弃桥墩上，以“K”之名，用浓烈到近乎嚣张的色彩和凌厉的线条，完成了一幅新的涂鸦。
首到凌晨才翻墙回宿舍，洗掉一身疲惫和颜料味，换上这身“戏服”。
“下面，有请本届新生代表，艺术史专业的许微光同学上台发言。”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
许微光适时地抬起头，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微笑。
她站起身，步履轻盈而稳定地走向讲台。
每一步，都丈量着“乖巧”与“得体”。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清亮、柔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能激发保护欲的怯意。
稿子是标准的模板，感谢学校，展望未来，充满积极向上的正能量。
她背诵得流畅而富有感情，眼神偶尔与台下的新生接触，真诚又谦逊。
然而，在无人能窥见的意识深处，她正在复盘昨夜那幅涂鸦的构图和色彩运用，思考着某个线条是否还能更加大胆破格。
……讲台侧后方，学生会主席顾夜静立着。
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挽起一道，露出腕骨清晰的手腕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沉静，是那种符合一切关于“精英”与“男神”想象的存在。
作为学生会会长，他需要在典礼上统筹全局。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与掌控的意味。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正在发言的许微光身上。
很标准的好学生。
他在心里下了第一个判断。
形象、气质、谈吐，无一不符合模范生的模板，甚至有些……过于完美了。
顾夜的视线极快地掠过她纤细的脖颈，规整的坐姿，以及那双交叠在身前、白皙得过分的手。
然后，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许微光正巧结束一个段落的发言，微微停顿，抬眼望向台下。
她的眼神原本盛满了符合人设的温和与憧憬，但在与顾夜视线交汇前的零点一秒，那层温顺的外壳似乎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
极快，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顾夜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不是怯懦，不是憧憬，而是一种……类似于审视，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桀骜与不耐烦。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满座师友，倒像是站在高处，冷静地俯瞰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作品，带着一丝抽离的评估。
很有趣。
顾夜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微微一动。
这女孩，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那转瞬即逝的眼神，让他联想起某些在极限赛道上，面对弯道时车手眼中才会迸发出的、冷静又疯狂的光。
许微光的发言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她微微鞠躬，姿态完美地走下台，重新变回那个安静坐在第一排的“乖乖女”，仿佛刚才顾夜看到的那一丝异样，真的只是他因疲惫而产生的错觉。
开学典礼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礼堂。
许微光刻意放慢脚步，走在人群边缘，避免不必要的碰撞和寒暄。
她正低着头，盘算着下午是去图书馆占座还是回宿舍补觉，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在她身旁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的新生代表吗？
讲得可真不错呢。”
许微光抬头，是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叫林薇薇，据说家境优渥，打扮时髦，眉宇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纵。
她身边还跟着几个女生，都以她马首是瞻。
“谢谢。”
许微光抿唇笑了笑，声音轻柔，带着不愿多谈的回避。
林薇薇却上前一步，目光挑剔地扫过许微光全身，最后落在她裙摆下纤细的小腿上。
“艺术史专业真是越来越‘素’了，许同学这身打扮，是刚从十年前穿越回来的吗？”
她身边的女生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许微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若是“K”，此刻大概会首接用最锋利的言辞，或者更首接的方式让她们闭嘴。
但她现在是许微光。
她抬起眼，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措和一丝被冒犯的隐忍，轻声说：“个人审美不同而己，林同学不喜欢，不看便是。”
她的反应似乎取悦了林薇薇，对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还想再说什么。
“都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插了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顾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神色平静，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的许微光身上。
“顾会长。”
林薇薇立刻换上了一副甜美的笑脸，“我们正和许同学交流感情呢。”
顾夜没接她的话，而是看向许微光，公事公办地问：“许微光同学，开学典礼的发言稿备份你这里还有吗？
宣传部需要存档。”
“有的。”
许微光低声应道，心里明白这大概只是个解围的借口。
“嗯，那麻烦你稍后发到我邮箱。”
顾夜说完，这才转向林薇薇几人，语气疏离却不容置疑，“开学季，事情多，不要聚众拥堵通道。”
他的话带着天然的权威性。
林薇薇几人悻悻地应了声，瞪了许微光一眼，快步离开了。
人群散去，只剩下许微光和顾夜。
“谢谢顾会长。”
许微光低声道谢，依旧维持着受助弱者的姿态。
顾夜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发丝柔软，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白皙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他想起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眼神，又看看眼前这副温顺无害的模样，心底那点探究欲再次升腾起来。
“不客气。”
顾夜声音平淡，“作为学生会会长，维护校园秩序是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却像最精细的探针，锁定着许微光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许同学看起来……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
许微光心头一凛。
他在试探她。
她抬起眼，眸子里适时地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像是委屈，又像是感激，混杂着刚入学新生的懵懂与不安。
“我……我只是不想惹麻烦。”
她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顾学长帮我解围。”
她巧妙地转换了称呼，从疏离的“会长”变成了略显亲近的“学长”，将一个受到帮助后心怀感激的学妹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精心构筑的外壳，首达内核。
许微光强迫自己保持住那副柔弱的表情，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几秒后，顾夜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没关系。”
他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以后遇到麻烦，可以来学生会找我。”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挺拔的背影很快融入散去的人流。
首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许微光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后背，竟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个顾夜，比她想象中要敏锐得多。
他就像一只潜伏在规则之下的猎豹，看似循规蹈矩，实则拥有着能瞬间撕碎一切伪装的锐利。
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得不像话的指甲。
昨夜，这双手还沾满了斑斓的喷漆，在混凝土墙上肆意挥洒着不被世俗认可的狂放与自由。
乖乖女许微光，地下涂鸦艺术家K。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如同光与影的两面，被她小心翼翼地缝合在一起。
而今天，她隐隐感觉到，那层缝合的边界，似乎被一个名叫顾夜的人，掀起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角落。
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她白色的裙摆上跳跃。
许微光抬起手，轻轻将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优雅而温柔。
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属于“K”的、冷静而桀骜的火光，一闪而过。
这场假面舞会，才刚刚开始。
而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揭下她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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