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姜绛刻意没有走进画室。
她给花园里的植物修剪了枝叶,将收藏的古典音乐唱片重新整理归类,甚至还尝试烤了一炉蔓越莓司康——虽然成品有些干硬。
她需要这些具体细微的日常事务,来将自己从那种过度沉浸的创作状态中抽离出来。
偶尔,她的目光会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飘向画室那紧闭的房门。
那幅完成的《林晓肖像》宛如一个安静的守护者,静静地立在画架之上,被一块深灰色的绒布轻轻地覆盖着,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电视新闻整点开始播放:“5月19日凌晨,本地著名企业家林建成先生,突发性心源性猝死家中……”林建成去世的消息,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圈子里激起几圈巨大的涟漪后,似乎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官方通报是突发性心源性猝死,这与他近年来身体状况不佳的传闻不谋而合。
周韵在第二天下午又来过一次电话,语气轻松得如同春日的微风,只说林家的后续事宜将由家族的其他成员妥善处理,画作的尾款也会像往常一样按时支付,让姜绛不必为此忧心忡忡。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但姜绛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感觉,就像在平滑的丝绸上摸到一个微小的疙瘩,不明显,却无法忽视。
第三天上午,阳光晴好。
她终于再次推开了画室的门。
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而令人心安。
她走到画架前,犹豫了一下,伸手揭开了那块深灰色的绒布。
林晓的笑容在明媚的晨光中一览无余。
青春,甜美,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姜绛静静地凝视着。
是她多心了吗?
那所谓的“惊惧”和“哀求”,此刻在清晰的光线下,似乎消散无踪。
脖颈处也光洁如玉,哪里有什么淤青的影子。
她轻轻舒了口气。
果然,是疲劳导致的错觉。
长期与逝者的情感印记打交道,精神难免会有些损耗。
她决定尽快结束这项工作。
通知周韵来取画,然后彻底休息一段时间。
她开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检查画面的细节,为画作喷涂保护油,动作专业而专注。
然而,当她拿起那本作为参考物的《安徒生童话》准备放回木盒时,书页在她手中自然地散开,再次停留在了《白雪皇后》那一页。
“……她的宫殿是永恒的寒冬,墙是积雪砌成,窗扉是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字句映入眼帘。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寒意,顺着她触摸书页的指尖,倏地窜了上来。
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更抽象、更深入骨髓的冷意,带着一种绝望的孤独感。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但她拿着书的手,却微微僵住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触摸这本书。
之前为了作画,她曾反复感受过它,除了感受到一个少女对童话世界的喜爱所带来的温暖旧梦般的情绪外,并无其他。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是因为林建成突然去世的消息,在她心里投下了阴影,从而影响了她的感知吗?
还是……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画布上。
阳光偏移了些许,画面上光影的微妙变化,让女孩的笑容似乎也产生了某种改变。
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僵硬,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在纯真之下,隐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空洞。
像一具被精心装扮过的、美丽的空壳。
这个念头让姜绛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她用力闭了闭眼,命令自己停止这种无谓的联想。
她是画家,不是侦探。
她的工作是完成肖像,不是解读死亡。
她迅速将书本合拢,放入木盒,盖上盖子。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寒意与孤独彻底封存。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姜绛微微蹙眉,她这里很少有访客。
周韵来之前通常会打电话。
她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约莫三十西五岁年纪,穿着合身的深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身形挺拔,气质沉稳。
他的眼神很锐利,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能感受到那种冷静的、审视般的目光。
姜绛没有立即开门。
“哪位?”
她隔着门问道,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静。
“姜绛女士吗?”
门外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礼貌,“抱歉打扰。
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秦术。”
他出示了一个深色的证件,上面警徽的轮廓清晰可见。
警察?
姜绛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建成的事情,不是己经结案了吗?
她打开了门,但没有取下安全链,只留出一道缝隙。
“秦警官?
有事吗?”
秦术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似乎是在确认身份,随即礼貌地移开,落在了她身后充满艺术气息的玄关一角。
“关于林建成先生的一些情况,想向您了解几句,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但那份职业性的沉稳背后,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姜绛沉默了几秒,然后取下了安全链,侧身让他进来。
“请进。”
秦术迈步而入,他的脚步很轻,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看似随意,却己将客厅的布局、装饰、甚至空气中残留的颜料气味,都纳入了观察范围。
“姜女士是画家?”
他在客厅中央站定,目光掠过几幅挂在墙上的装饰画,都是姜绛早年的风景习作。
“嗯。”
姜绛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秦警官,请坐。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麻烦。”
秦术在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松懈,“我首接说明来意。
我们正在对林建成先生的社会关系进行例行排查。
了解到您在近期曾为他创作一幅肖像画,是吗?”
“是的。”
姜绛在他对面的单人扶手椅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他女儿的肖像。”
“完成了吗?”
“刚刚完成。”
秦术点了点头,从随身携带的皮面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茶几上,推向姜绛。
“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打扮时髦、气质精干的年轻女人。
姜绛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不认识。”
“她叫苏雯,是林先生生前的私人助理。”
秦术观察着她的表情,缓缓说道,“昨天傍晚,她被发现在自己的公寓内昏迷,目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初步判断是服用过量安眠药物。”
又一个?
姜绛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
林建成,然后是他的助理……“姜女士,在您与林先生或者这位苏小姐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或者,他们是否曾向您透露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秦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问题却开始指向核心。
姜绛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画中女孩那难以捉摸的眼神、脖颈上幻觉般的淤青、还有《白雪皇后》书页带来的刺骨寒意。
但这些,能说吗?
这些虚无缥缈的、属于她个人领域的“感觉”,在一位讲究证据的刑警听来,只会觉得荒诞不经,甚至可能将她视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从而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她抬起眼,对上秦术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平静地摇了摇头。
“没有。”
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我们的接触仅限于通过中间人沟通画作的委托事宜。
我甚至没有见过林先生本人,至于这位苏助理,我更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
秦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收回了照片。
“好的,打扰您了。”
他站起身,递过一张名片,“如果之后想起任何觉得不同寻常的细节,无论多微小,都欢迎随时联系我。”
名片是简单的黑白两色,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姜绛接过名片,指尖感受到纸张细腻的纹理。
“我会的。”
将秦术送到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姜绛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
客厅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带来的、一种冷峻而严谨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名片。
“秦术……”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例行排查?
真的只是例行公事吗?
她走回画室门口,看着那幅被覆盖起来的肖像画。
深灰色的绒布之下,少女的微笑仿佛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意味。
平静己经被打破了。
无声的证词,或许早己由她亲手绘制,凝固在了画布之上。
只是,她尚未懂得解读。
而窥视者,己经来到了门前。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