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是永恒的孤寂。
万年积雪覆盖着连绵的山脊,将一切色彩都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片炫目的白与彻骨的寒。
天风如刀,刮过冰崖峭壁,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声息。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日升月落,星辰流转,都惊不破这片天地亘古的沉眠。
白泽便在这孤寂中,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
他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神兽,形似狮而带角,周身流淌着淡淡的银色光晕,那是知晓万物、通晓古今的智慧之光。
他伏卧于最高峰的一块悬空玉台上,眼眸微阖,似在冥想,又似只是在这无尽的时光里小憩。
他的存在,与这片冰雪天地浑然一体,是这孤寂的核心,亦是这孤寂的囚徒。
今日,那风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丝不同。
白泽缓缓睁开眼瞳,那是一双澄澈如琉璃,又深邃如星海的眸子。
他的目光穿透凛冽的寒风与飘舞的雪沫,落在了下方千丈处的一面绝壁上。
那里,违背了所有常理,盛开着一株桃树。
树身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纤细,根茎顽强地扎根于毫无生机的冰冷岩石缝隙中。
枝头之上,不见片叶,唯有孤零零的一朵桃花,在肆虐的风雪中,颤巍巍地绽放着。
那是一种极其娇嫩,近乎脆弱的粉。
在这无边无垠的纯白世界里,这一点粉红,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却又固执得惊心动魄。
它摇曳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寒风撕裂,被冰雪掩埋,那微弱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花瓣的边缘己现出枯萎的卷曲。
白泽静静地看着。
他见过沧海桑田,见过王朝更迭,见过无数生灵的诞生与湮灭。
一株不合时宜的桃花,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不过是瞬息间的微尘。
然而,就在那朵桃花最后一片花瓣即将脱离枝头,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是玉台上那巨大的身影泛起柔和的白光,光影流转间,化作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
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束起,面容清俊绝伦,眉眼间带着积年冰雪浸染出的疏离与淡漠。
他一步踏出,身形己如幻影般消散,再凝实时,便己悄然立于那绝壁之前,凌空悬浮,衣袂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伸出手,指尖莹白,恍若冰雪雕琢。
那朵终于支撑到极限的桃花,轻飘飘地落下,恰好坠入他的掌心。
触感微凉,轻若无物,残存着一丝几乎感知不到的灵性。
“逆寒而生,向死而开。”
白泽低语,声音清冷,如同玉磬轻鸣,在这风雪中却异常清晰,“亦是你的造化。”
他凝视着掌心那点即将彻底黯淡的粉色,琉璃般的眼瞳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或许是因这昆仑山太过寂寞,或许是因这渺小生灵与天争命的执着,触动了他心湖中沉寂万古的微澜。
一滴殷红中闪烁着金色光点的血珠,自他指尖缓缓渗出。
那并非凡俗之血,而是蕴含着他无上神力与智慧本源的精血。
血珠滴落,无声地融入那朵枯萎的桃花。
霎时间,柔和而磅礴的生机自他掌心弥漫开来。
金色的光晕如涟漪般荡漾,将那一方小小的绝壁笼罩。
冰雪消融,岩石缝间竟有嫩绿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
那株本己濒死的桃树,枝干变得润泽,枯萎的花瓣重新舒展,变得饱满娇艳,粉光潋滟。
不仅如此,枝头之上,更多的花苞鼓胀、绽放,转眼间,便是一树繁华,灼灼其华。
而他掌心那朵最初的花,更是被浓郁到实质的灵光所包裹。
灵光渐敛,最终化作一个窈窕的身影,蜷缩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凡人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身形纤细,穿着一身粉白色的罗裙,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
她缓缓睁开双眼,眸色是清澈纯净的琥珀色,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茫然,映照着白泽清冷的面容。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眼前这个气息让她感到无比亲近与安心的存在。
“你……”她尝试着发出声音,清甜软糯,带着些不确定,“是你……救了我吗?”
白泽看着她,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吾名白泽。
点化于你,是见你求生之志。
此后,你便留在这昆仑山,随我修行。”
“白……泽……”她小心翼翼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入灵魂深处。
随即,她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如同骤然破开冰雪的阳光,温暖而耀眼,“谢谢你!
我……我叫什么?”
白泽看着她纯粹的笑靥,沉默片刻。
他知晓天下所有精怪之名,却唯独不知眼前这由自己亲手点化的小妖该唤作什么。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那株繁花似锦的桃树,淡淡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既本体为桃,便唤作‘夭夭’吧。”
“夭夭……我叫夭夭……”她欢喜地重复着,在他的掌心站起身来,身形也随之变大,化作正常少女的大小,却仍赤着双足,悬浮于空。
她好奇地环顾西周,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峰,最后目光又落回白泽身上,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依恋。
“这里好大,好白啊。”
她感叹道,然后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就是……有点冷。”
白泽未置一词,只是袖袍轻轻一拂。
一道无形的、温和的屏障便将周遭的寒意隔绝开来。
他转身,向着玉台的方向缓步而去,声音随风传来:“随我来。”
夭夭立刻迈开步子,想要跟上,却忘了自己尚不能熟练掌控灵力,身形一个踉跄,险些从空中跌落。
白泽并未回头,但一道柔和的力量己然托住了她。
夭夭吐了吐舌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小心翼翼地调整气息,笨拙却又努力地跟在他身后。
粉色的裙摆在纯净的冰雪背景下摇曳,像一朵追随太阳的云彩。
从这一刻起,这片亘古孤寂的冰雪神域,除了风声,多了一个名为“夭夭”的声音。
白泽将她带回自己清修的那方悬空玉台,为她指明一处灵气最为充裕的角落,那里冰雪自动退去,露出温润的灵土。
“你的本体,可移栽于此。”
夭夭用力点头,心念一动,远处绝壁上那株桃树化作一道流光,飞落至灵土之中,根系深深扎下,桃花开得愈发烂漫。
她站在树下,感受着与自己本源相连的勃勃生机,心中满是欢喜与安定。
白泽不再多言,重新伏卧于玉台中央,闭目冥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夭夭却无法平静。
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一会儿用手指去接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指尖融化,咯咯轻笑;一会儿又跑到玉台边缘,探出身子去看云海翻腾,发出小小的惊呼;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静默的白色身影。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点化她的师父,是她在这偌大天地间,唯一的联系。
夜色渐深,昆仑的夜空星辰格外璀璨明亮,仿佛伸手便可摘取。
寒意更重,即便有屏障护佑,夭夭也本能地感到一丝寒冷,她蜷缩在自己桃花树下的根茎旁,望着不远处白泽在星光下如同雕塑般的身影。
她觉得很安心,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距离感。
他就在那里,却又仿佛远在九天之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与凛冽天风截然不同的阴冷气息,如同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掠过玉台的边缘。
白泽闭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刚刚因疲惫而有些昏昏欲睡的夭夭,猛地一个激灵。
她仿佛听到一个极其模糊、充满恶意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听不真切,却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与恐慌。
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瑟缩着向白泽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仿佛这样才能驱散那突如其来的寒意。
星空依旧璀璨,冰雪依旧寂静。
但某种无声的阴影,己然投注在这刚刚诞生的安宁之上。
那窥视的目光来自何方?
那模糊的低语又预示着怎样的未来?
夭夭不知道,她只是凭借本能,向着那片唯一的、皎洁如月的光辉靠拢。
而白泽,依旧静默。
唯有他周身流淌的银色光晕,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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