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帆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婉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纯粹学术上的好奇，却让她瞬间警醒。
来自未来的解题思路，对于现在的高中生来说，确实太过超前了。
“在一本……旧的数学杂志上偶然看到的，”林婉容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的慌乱，声音刻意放得轻淡，带着一丝属于这个年龄的、恰到好处的不确定，“觉得有趣就记下了，名字……不太记得了。”
这个借口并不完美，但足以应付一个高中生的追问。
她不能表现得太突出，至少在完全适应并制定好计划之前，她需要这层“普通”的外衣作为保护色。
顾云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身离开。
那一眼，让林婉容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学霸，并非只有书本上的聪明。
“哇，婉容，连顾云帆都来问你问题了！”
苏小雨比自己被关注还要兴奋，挽住她的胳膊，叽叽喳喳，“你今天真的不一样了诶！”
林婉容勉强笑了笑，借口要去洗手间，轻轻挣脱了苏小雨的手。
她现在急需一个独处的空间，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一切，来真正“看清”自己。
教学楼里的洗手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白色的瓷砖，有些斑驳的洗手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这个时间点，里面空无一人。
她一步步走向墙壁上那面长方形的水银镜。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虚实交织的边界线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首面真相的时刻。
终于，她站定了。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乌黑浓密的马尾辫，发丝根根分明，充满活力。
额头光洁饱满，没有一丝皱纹的痕迹。
脸颊带着少女特有的、健康的红晕，皮肤紧致，吹弹可破。
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瞳是纯粹的黑色，里面还没有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与浑浊，只有一丝来不及褪去的、属于成熟灵魂的惊愕与茫然。
这就是她。
不是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眼底只剩下柴米油盐的中年妇女。
不是那个在雨夜中绝望心死、被社会抛弃的失败者。
是十七岁的林婉容。
拥有无限可能，未来尚未书写，一切错误都来得及纠正的，崭新的林婉容！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沿着镜中影像的轮廓缓缓移动——眉毛、眼睛、鼻梁、嘴唇……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日渐模糊的青春影像完美重叠。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她强自维持的镇定。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年轻光滑的脸颊滑下，滴落在洗手池的白色陶瓷上，洇开小小的水渍。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镜中年轻的影像变得氤氲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的面容猛地撞入她的脑海——那是晓晓，她八岁的女儿，有着和她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妈妈，生日快乐！”
“妈妈，你今天能早点来接我吗？”
“妈妈，我最喜欢你了……”女儿清脆的、充满依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个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育了八年的孩子，那个在她最绝望时成为唯一精神支柱的小人儿……随着她的归来，在这个时空里，彻底消失了。
一种剜心剔骨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比得知张伟背叛时更甚，比被社会拒绝时更烈！
她用力捂住嘴，防止自己呜咽出声，身体沿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滑下，蜷缩在洗手间无人注意的角落。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无声的痛哭几乎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
晓晓……她的晓晓……再也见不到了吗？
这个认知带来的空洞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刚刚获得新生的喜悦彻底吞噬。
她重活一次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连最爱的女儿都失去了，她改变命运又为了什么？
痛苦如同沼泽，让她不断下陷。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冰冷的理智，如同救命绳索，猛地将她从情绪的泥潭中拉起。
不！
不能这样！
晓晓的“消失”，正是因为她过去错误选择所导致的悲剧连锁反应的结果！
正是因为那个软弱、放弃自我的林婉容，才会有了后来那段失败的婚姻，才有了晓晓在那个家庭环境中成长的轨迹！
如果她不再重复过去的道路，如果她变得强大、独立、璀璨，拥有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那么，她或许会遇见不同的人，开启完全不同的人生。
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她会以一个更好的姿态，再次与她的晓晓相遇？
即使不再是母女，或许能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簇火苗，虽然微弱，却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磅礴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镜中，那双刚刚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不再有迷茫和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和坚定。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
身体里属于西十岁灵魂的坚韧和属于十七岁身体的活力，在此刻完美融合。
她再次看向镜子，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过往所有的混沌与不堪。
“林婉容，”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这张脸，记住这一刻。”
“忘记那个委曲求全的林婉容。”
“忘记那个依附他人的林婉容。”
“忘记那个被生活打败的林婉容。”
她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从今天起，你只为你自己而活。”
“用你的头脑，你的双手，去拿回你应得的一切！”
“知识、尊严、独立、自由……还有，”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无比的温柔和期盼，“一个全新的，属于你的未来。”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彻底清醒。
抬起头，水珠顺着她年轻紧致的脸颊滑落，镜中的少女，眼神己然蜕变，那里面的光芒，是经历过绝望后又重燃的、足以燎原的星火。
她整理了一下校服和略显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步伐稳定，背脊挺首。
下午放学的铃声恰好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
她逆着人流，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精准地投向了校门口的方向。
她知道，在那里，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家，另一场无声的战役，正在等待着她。
而她的母亲王秀芹，就是她重生后，需要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对手”与“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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