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繁华之下,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一桩尘封多年、几乎被遗忘的血案,如同深埋地底的惊雷,在毫无预兆的瞬间轰然炸响,将表面的平静撕得粉碎。
这桩旧案,牵扯的是征蜀旧事。
当年朝廷大军入蜀平叛,战事胶着之际,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刺杀案!
时任袁州牧袁沛(袁慎之父)的结义兄弟——江湖豪客第五成,被蜀中公孙氏余孽精心设计,以“清君侧、除奸佞”的谎言蒙蔽。
第五成信以为真,仗着绝世武功,悍然出手,于万军之中强行破开了领军大将翁大将军身边精锐护卫的铁桶阵!
就在护卫圈被撕开的电光火石间,埋伏在暗处的公孙氏死士骤然发难!
数架特制的机括劲弩齐射,淬着见血封喉剧毒的短镖如同索命的毒蜂,精准地射向猝不及防的翁大将军!
一代名将,竟就此陨落于阵前!
袁沛得知义兄闯下弥天大祸,肝胆俱裂!
为救第五成性命,他竟不顾一切,瞒着朝廷,私自调动家族私兵,千里奔袭,意图将参与刺杀的公孙氏余孽及其凶残死士尽数剿灭,以此斩断线索,为第五成遮掩!
然而,天网恢恢。
当时正率部驰援蜀中的霍不疑,敏锐地察觉到了袁沛的异常调动。
他不动声色,暗中追踪探查,最终洞悉了这桩惊天隐秘。
他深知,若让公孙氏余孽逃脱或证据湮灭,不仅翁大将军冤死,袁沛此举更会将整个袁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救程少商可能牵连其中的袁慎(当时尚未与程少商定亲),霍不疑不顾自身在先前大战中留下的累累伤痕与疲惫,亲率最精锐的黑甲卫小队,冒雨急行军两百里,终于在云滇交界一处偏僻驿站截住了正欲潜逃的公孙氏余孽!
驿站之内,爆发了一场惨烈至极的血战!
公孙氏豢养的死士凶悍绝伦,尤擅一种名为“钩镰阵”的诡异战法!
数人一组,以坚韧的绳钩缠绕限制敌人行动,同时配合弯镰状利刃,专攻下盘关节与脖颈要害!
动作迅捷如鬼魅,配合无间!
一旦被其缠上,便是顶尖高手,也往往在电光火石间被分筋错骨,肢解残杀!
霍不疑身陷重围,为破此阵,以伤换命!
最终,公孙氏余孽首领公孙宪被霍不疑亲手格杀,余者尽数伏诛!
但霍不疑也付出了惨重代价,身上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如同巨大蜈蚣般狰狞盘踞的伤口!
至今犹在,触目惊心!
他更是在险死还生之际,拼尽全力生擒了数名活口,作为关键人证!
翁大将军乃丰饶功臣,忠勇豪迈,在军中故旧、门生故吏众多。
其家人与部将多年来从未放弃追查真凶。
第五成的行踪暴露,如同撕开了一道口子!
翁家顺藤摸瓜,竟查出了袁沛当年动用家族势力,不仅剿杀公孙氏余孽为第五成遮掩,更曾试图为其洗白身份,甚至助其藏匿多年!
铁证如山,翁家悲愤交加,一纸诉状递交御前,将袁沛及袁氏阖族告上朝廷!
此案一出,石破天惊!
文帝震怒!
龙颜大怒之下,下令廷尉府严查严办,绝不姑息!
一时间,袁氏头顶阴云密布,灭族之祸,近在眼前!
袁沛被即刻下狱!
袁氏全族受牵连,男丁尽数收监待审,女眷软禁府中!
曾经煊赫百年的胶东袁氏,顷刻间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程少商因尚未与袁慎正式成婚,依律免于牢狱之灾。
孤立无援,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程少商。
她想起了长秋宫寒梅树下,那个男人对她许下的“三事之约”。
尽管心如刀绞,尽管知道此刻去求他,无异于将彼此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更是在他心上狠狠捅刀……可那个身陷囹圄、危在旦夕的人,是她将要托付终身的袁慎!
是她程少商未来的夫君!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家覆灭,更不能让袁慎为父受过,一同陪葬!
在一个冷雨潇潇、寒意刺骨的黄昏,程少商不顾一切地闯入了霍不疑处理军务的书房。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步履踉跄,昔日灵动狡黠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助的惊惶和孤注一掷的绝望。
“霍将军……”她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手指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襟,指节泛白,“帮帮我!
求你……救救阿慎!
救救袁家!
他们……他们真的是被牵连的!
阿慎他什么都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哀求着,屡次提及“阿慎”这个亲昵称呼,那带着泣音的呼唤,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支接一支,狠狠扎进霍不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霍不疑端坐在书案之后,高大的身影被摇曳的烛火拉长,深深陷入阴影之中。
他沉默地听着,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如此焦虑、如此不顾颜面地哀求。
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属于她的眼泪,此刻正为袁慎而流;那一声声亲昵的“阿慎”,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比战场上任何一道致命伤带来的痛楚都要剧烈百倍!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碎裂的声音。
原来世间至痛,并非求而不得,而是亲眼目睹自己深爱之人,为另一个男子倾尽所有,肝肠寸断。
而那个男子,正是他当年亲手推开她、如今悔之晚矣也无法挽回的恶果!
讽刺,悲凉,绝望……种种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疯狂翻涌,最终,却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知过了多久,在程少商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目光中,霍不疑缓缓抬起头。
他眼中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心沉渊底的冷漠与平静。
“此事,我己知晓。”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你且回去。
袁家……不会有事。”
他答应了。
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三事之约”,为了这可笑又可悲的承诺,也为了她眼中为另一个男人而流的、几乎将他最后一丝念想彻底焚毁的泪水。
接下来的日子,霍不疑如同投入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战役。
他调动了在西北经营多年所积攒的所有隐秘情报、人脉网络,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在廷尉府内巧妙周旋。
他亲自出面,以自身赫赫战功与“煞神”威名为袁家作保,更是不动声色地将当年驿站血战中的活口人证,安全护送至都城!
当证据摆在廷尉府公堂之上,文帝(这位早己洞悉部分真相的帝王)权衡利弊,最终采纳了崔祐等重臣的意见,将此案主要归罪于早己伏诛的公孙氏余孽,并认可了袁沛当年诛杀公孙宪是为朝廷剪除心腹大患的功绩(尽管手段非法)。
尘埃落定。
当袁慎步履蹒跚地走出阴森的天牢,重新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时,劫后余生的袁氏族人,对那位力挽狂澜的霍将军未必有多少发自肺腑的感激,反倒是程少商在危难之际奔走求救、不离不弃的情义,深深刻入了每个袁氏族人的心底。
霍不疑独自立于远处高阁,冷眼俯视着下方袁氏众人相拥而泣的场景。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程少商身上——她疾步上前,不顾周遭目光,用尽全力搀扶住虚弱踉跄的袁慎,那小心翼翼、满含关切的神情,如同一道最刺眼的光,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彻底掐灭。
那颗早己支离破碎的心,终于沉入了永夜冰海的最深处,再无半点光亮。
数日后,霍府书房。
霍不疑亲手将一叠整理完毕的西北边防卷宗,郑重地装入紫檀木匣。
他整理衣冠,踏入崇德殿,在御阶之前,双膝跪地,声音沉静无波:“陛下,西北玉门关传来八百里加急,羌胡异动频繁,边关告急!
臣,霍不疑,恳请陛下允准,重返西北戍边,以御外侮!”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情感与生气的躯壳,只剩下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本能。
文帝看着他消沉枯槁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去吧,子晟。
替朕……守好我大汉的边关!
务必……保重自身。”
“臣,遵旨。”
霍不疑深深叩首,再无半分留恋。
数日后,寒风依旧凛冽的都城门缓缓开启。
寥寥数名亲随护卫下,一身玄色重甲的霍不疑策马而出。
他未曾回首,再看一眼这座承载了他半生悲欢、如今只剩蚀骨寒意的都城。
马蹄声声,踏碎冻土,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奔向那黄沙漫天、烽火连天,或许也将成为他最终埋骨之地的西北边陲。
那萧索的背影,与归来时那深藏炽热爱恋与痛楚的模样己截然不同,如今只剩下一片被冰封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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