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末。
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连接处,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声,像一柄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林远的心上。
车窗外的世界,从熟悉的北方平原的坦荡,逐渐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绵延起伏的绿色丘陵。
玉米地变成了稻田,灰扑扑的砖房变成了白墙黑瓦的民居,连空气,透过车窗狭窄的缝隙钻进来,都带着一股湿漉漉的、陌生的甜腥气。
这就是南方了。
林远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他的行囊塞在座位底下,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最重的就是那本边角己磨损的《平凡的世界》和一个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有他高中时代写下的诗和小说片段,还有一份皱巴巴的、某南方青年文学杂志的退稿信,编辑用红笔潦草地写着:“有生活气息,但略显稚嫩,请继续努力。”
“生活气息……”林远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他现在正被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生活气息”裹挟着,奔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父亲的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这个本就清贫的家庭所有的希望。
高考榜上有名,但那纸录取通知书,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伸手。
母亲一夜之间多出的白发,和弟弟妹妹懵懂却忧虑的眼神,让他别无选择。
“去南方吧,村里好些人都去了,说那边工厂多,能挣钱。”
母亲的话还在耳边。
于是,青春和文学梦,被硬生生塞进了行囊,左手紧紧攥着的,是一张单程的、通往流水线的车票。
“喂,小伙子,去广东打工?”
对面座位一个穿着旧西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搭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远回过神,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嗯。”
“第一次出远门?”
男人很健谈,掏出一包“红双喜”,示意了一下,林远摇摇头。
男人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圈,“一看你就是。
放心,那边机会多得很!
只要肯吃苦,比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林远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并不怕吃苦,他只是害怕,那种纯粹的、消耗性的体力劳动,会磨掉他手指尖对文字最后的那点触感。
左手想握住的笔,会不会最终被右手必须拿起的螺丝刀取代?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
月台上挤满了和他们这列火车一样疲惫而拥挤的人群,背着巨大的编织袋,拖着拉链坏掉的行李箱,脸上混杂着茫然、期待和艰辛。
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站台上叫卖茶叶蛋的小贩。
林远忽然想起离家时,妹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塞给他一个还温热的煮鸡蛋。
他心里一酸,赶紧把视线转向窗外更远处。
天空是灰蓝色的,压得很低,几朵乌云正在积聚,预示着一场南方常见的暴雨即将来临。
“哐当……哐当……”火车又开始缓缓启动,载着满车厢的梦想、无奈和生存的欲望,坚定不移地向南,再向南。
林远从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想写点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只落下几个字:“1998年9月12日,雨将至。
火车向南……”后面的,他写不下去了。
巨大的彷徨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堵住了他的笔端。
他合上笔记本,重新望向窗外。
左手掌心,因长时间紧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右手的年华,仿佛己经在那条看不见的流水线上,开始了无声的倒计时。
列车广播里响起一阵杂音,然后是一个女声,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报出下一个大站的名字。
车厢里一阵骚动,人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迎接终点的到来。
林远知道,他的青春,即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这片湿润而陌生的土地上,仓促地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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