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和对身后骰子撞击油碗的刺耳声响置若罔闻。
空气里混杂着霉味、汗酸气和陈年血腥气,混合着几个衙役为几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的叫嚷。
他径首走到墙角那张唯一堆满卷宗和破书的旧木桌前。
桌面上一摊暗红的污渍凝固着,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泼洒的劣酒。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半张面饼,随意丢在桌上。
饼皮粗糙,散发着一股微微的酸馊气。
他没碰,手指拂过桌角那本封面磨损、书页发黑的《大梁刑律》。
书脊上沾着深色的指印,仿佛被无数个绝望的夜晚磨搓过。
“头儿,啃那些发霉的字儿能顶饱?”
赌桌上,一个输红了眼的衙役,一边捋着油光光的袖子,一边斜眼看过来,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嘲弄。
陆景和不赌钱,不逛窑子,只守着这些故纸堆,是个十足的怪胎。
陆景和翻过一页,书页的脆响在喧闹中清晰可辨。
“顶不了饱,”他头也不抬,声音平稳得像块冰,“总比大字不识的废人好多了。”
衙役噎住,骂咧着转回去下注。
门口光线骤暗。
一个班头缩着脖子进来,脸上堆着假笑,近乎谄媚:“陆头儿,大人书房有请,急事!”
正堂里,赌钱的嗡嗡声低了下去,几道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向陆景和。
单独召见?
这种时候?
暗流在发霉的空气中涌动。
陆景和合上卷边的刑律,起身,靴底碾过门廊地上黏腻的褐色污垢,走向后堂。
书房门虚掩,檀香掩不住陈腐气。
青州知府赵仁礼正伏案拨算盘,见陆景和进来,立刻搁笔,胖脸上挤出灼热的笑容,眼底却藏着冰渣:“景和来了?
快坐!
快坐!”
陆景和没动,垂手而立:“大人吩咐。”
语气平得像尺子量过。
“唉!”
赵仁礼重重一叹,忧国忧民的模样,“就在方才,城西七十里外的黑风岭,有八百里急报!”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盘踞黑风寨的一伙暴徒,越发放肆了!
杀人掠货,屠村灭户,强掳民女,听说……还吃人心肝!
简首是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他偷瞄陆景和,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衙门里常见的恭顺面具,死水无波。
“这伙贼人,人多势众!
目无法纪!
做事毫无底线!”
赵仁礼拳头砸在桌面,震得账册一跳,“眼下圣上体恤,正值府衙抚慰地方、休养生息之时,此等恶行,上悖圣恩,下虐黎庶!
若不速速彻查,摸清其老巢、人数、头目、弱点,日后必成大患!
一旦闹到朝廷那边……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他喘口气,盯着陆景和,笑容里渗出毒汁:“景和你智勇双全,经验最是丰富。
放眼整个青州府衙,能担此重任者,非你莫属!
此事……虽万分凶险,但关乎大局!
你务必亲往,速去速回,本府等你详报,才好部署剿灭大计!”
一张盖着猩红府尹大印的“提点剿匪查勘令状”,被推到陆景和面前。
冰冷的纸,烫手的山芋。
曾家的手,果然够快。
快,狠,且精准。
用一伙“毫无底线”、“人多势众”的暴徒,碾死一个碍事的捕头。
合情,合理,借刀杀人。
陆景和的目光在那张催命符上停留了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
没有质问任务为何突兀,没有提及曾扒皮刚丢的脸面,更没有去看赵仁礼眼底那份藏不住的、因昨夜在曾家宴饮而滋生的默契。
他只伸出右手。
那手,指节粗粝,虎口有茧,是握惯了刀的手。
平稳,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
“卑职,领命。”
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应答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差事。
躬身,退后,转身离开。
书房门合拢的阴影里,赵仁礼脸上的虚热褪去,只剩阴冷的松驰和一丝得逞的快意。
回到喧嚣刺耳的正堂。
赌钱的吆喝,铜板的撞击,衙役们脸上为蝇头小利而涨红的贪婪。
陆景和视若无物。
他径首走到自己那张堆满废纸、浸透着霉汗血腥气的破桌旁。
那半张冷硬发酸的面饼孤零零躺着。
他没有丝毫停顿,俯身,拉开桌下那个塞满破布烂纸、最不起眼的抽屉。
手腕几不可察地一动。
咔哒…锵…锵锵锵…一阵极其微弱、短促、尖锐的金铁摩擦交击声,被淹没在骰子敲打破碗的嘈杂里。
声音只持续了一息便彻底消失。
“头儿,大人叫你干啥?”
那赌钱的衙役忍不住好奇,探头又问。
陆景和拿起桌上的冷硬面饼,掰下一角。
粗糙的饼屑簌簌落下。
他放进嘴里,腮帮缓缓鼓动,酸馊味在齿间弥漫。
他没有回答那衙役。
手中的“令状”微微发烫。
暴徒?
无底线?
人多势众?
他慢慢地咀嚼着干饼。
喉结滚动,咽下。
是碾碎他的磨盘?
抑或……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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