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宿舍地面上,那个灰扑扑的亚麻布团,像充满恶意的小小坟包,宣告着伊森·布莱克彻底失败的隐匿。
艾伦·戴维斯就站在布团旁,他的目光平静地在伊森惨无人色的脸和地上那个不起眼的小包裹之间流转。
时间仿佛冻结,每一秒都是无声的绞索在伊森的脖颈收紧。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
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截来自灰烬地狱的指骨被发现了,连同他对导师深不见底的怀疑,一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解释,伊森·布莱克。”
艾伦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不高,语速如常,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压抑的精准感,如同量尺划过羊皮纸的边缘。
但它穿透了伊森的恐惧,冰冷地钉入他的耳中。
“关于这个…你试图在清理前,特意藏匿的‘废弃物’。”
伊森感到嘴唇像两片干燥的羊皮,粘在一起。
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所有的解释都苍白无力——为什么要在废弃羊皮卷里藏东西?
尤其是在他刚刚弄砸了圣咏集修复,证明自己心神不宁之后?
难道要说这是可能证明导师与那场诡异火灾有牵连的证据?
说他在导师脸上看到了非人的神情?
他不敢。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让他连首视艾伦的勇气都消失了。
他死死盯着地板,盯着艾伦干净的、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司书袍下摆,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锚点。
也许…也许艾伦并未看见布团里是什么?
那包裹了好几层亚麻布…也许他还可以搪塞过去?
说那是自己…失落的护身符?
一些见不得人的私人物品?
任何一种解释都愚蠢透顶,但绝望之下,他混乱的思维开始编织稻草。
然而,艾伦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彻底失声。
戴维斯司书没有去捡那个布团。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它一眼。
他只是微微俯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向来只会抚平书页边缘的右手——伊森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以为要去拿起那致命的证物。
但那只手的目标却是伊森用来割开羊皮纸缝隙的那把小刀。
它就丢在伊森脚边的地板上,闪着冷硬的光。
艾伦只用指尖轻轻捏起冰冷的金属刀柄,动作轻柔得如同拾起一片脆弱的叶脉。
他甚至没再看伊森,只是低头凝视着刀尖,手指缓缓转动它,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刀尖的寒光,像是在审视伊森灵魂上的裂缝。
“作为图书管理员的学徒,”艾伦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在伊森的心上,“秩序高于一切。
物品的归属,无论其价值,都必须在严格的规范内登记、归置,或处理。
私藏,是对规则的亵渎,也是对自己职责的蒙蔽。”
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伊森身上。
那目光深邃如寒潭,不再有往日隐含的指导意味,只剩纯粹的、不带丝毫暖意的审视。
“混乱,由此滋生。
而圣安瑟伦经不起更多的混乱了。
布莱克学徒,记住这一点。”
那话语中不带一丝情绪,却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伊森窒息。
艾伦说完,并未等待伊森的回答。
他极其自然地将那把作为“罪证”的小刀放回伊森的工具袋,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袖口——就是那个伊森曾惊鸿一瞥到有诡异几何印记的左手手腕!
伊森的心猛地一跳,近乎本能地,他所有的恐惧和怀疑瞬间汇聚到那个位置。
他的眼珠下意识地转动,目光死死锁住了艾伦左手袖口露出的那截手腕!
皮肤平整。
只有干净的、略微苍白的皮肤纹理。
没有任何印记。
没有扭曲的几何图形。
没有深红的新鲜烙印。
只有岁月和精细劳作留下的,极其平常的细纹。
伊森愣住了,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那瞬间的冲击甚至暂时压倒了恐惧。
眼花?
当时浓烟滚滚,光线昏沉…是自己精神过于紧张产生的错觉?
是啊,那可是艾伦·戴维斯!
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这座古老图书馆的运转规则一般,精确、稳定、不可动摇。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烙上印记?
怎么可能在火光照耀下流露出非人的神情?
一定是那地狱般的靛蓝火光,混合着呛人的浓烟和内心的恐慌,扭曲了自己的视觉。
火灾带来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一定是这样!
是疲惫和恐惧编织的幻觉!
就在伊森被这份突如其来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所淹没,脑子里的各种“合理”解释疯狂对冲,几乎要说服自己相信那一切只是自己的错乱时——己经走到门口、半边身体己经隐入门廊阴影中的艾伦·戴维斯,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回头。
但一个平静、清晰、如同精密指令再次发出的声音却准确地传了回来,稳稳地落入伊森依旧嗡嗡作响的耳朵:“布莱克学徒,”那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切断了伊森混乱的思绪,“关于那本损坏的《格里高利圣咏集》,一份详细的事故说明和修复补救计划报告。
三天后,放在我的书桌上。”
声音落下,艾伦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木门轻轻合拢,只留下失魂落魄的伊森,独自面对冰冷地面上那个孤零零的、小小的灰色布团,和他脑海中更加混乱、充满矛盾的漩涡。
规则…秩序…报告…伊森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冰冷的词。
是啊,艾伦只是看到了一个学徒不合规的藏匿行为,予以了再正常不过的批评。
他根本没有深究布团里是什么,这完全符合他那对程序一丝不苟的作风!
自己真是疯了才会以为…以为…伊森强迫自己甩开那些可怕的念头。
他颤抖着弯腰,捡起那个布团,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炭化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但此刻这触感更像是对他荒唐猜想的无声嘲讽。
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公共休息室,只想喝一口热汤,暂时忘掉这一切。
低矮的拱顶下,昏暗的石炉里燃着微弱的炭火,稍稍驱散了一点寒意。
几个值完夜班的修士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声音压得很低。
伊森端着木碗,找了个角落坐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寡淡的蔬菜汤。
“…温特沃斯馆长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一个年轻的修士艾默里克忍不住低声问。
旁边年长的修士索尔摇了摇头,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脸上是明显的不安。
他刻意压得更低了的声音,在石炉木炭偶尔噼啪的微响中,清晰地钻入伊森的耳朵。
“没有。
怪得很。
奥尔特科那边派了信使快马回来,说…只送回了司库大人。
馆长大人,” 索尔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被奥尔特科家主以…‘详述古物渊源’的名义,强留作客了。
家主大人很看重那些烧毁的旧物,馆长大人一时半会儿,恐怕脱不了身。”
伊森拨弄汤勺的手指猛地一顿。
只送回了司库大人?
馆长被强留?
详述古物渊源?
这个理由荒谬得像一出蹩脚的戏剧。
奥尔特科家族…那批带来灾难的遗藏…现在强留馆长?
伊森心底那份刚刚被艾伦的“正常”压制下去的冰寒疑惧,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裂开来!
那截紧紧攥在口袋里、刚刚还被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幻觉象征的冰冷断指骨,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正透过粗糙的布料,散发出幽幽的寒气,首渗骨髓。
艾伦手腕的“光洁”似乎也无法解释这远在奥尔特科庄园深处的、粘稠如蛛网般的不祥感。
角落阴影里,伊森僵坐着,炉火的微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
汤勺悬在木碗上方,一滴浑浊的汤汁缓缓滴落,啪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静默中无限放大,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伊森几乎停跳的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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