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一辆沾满泥点的白色SUV，像一个误入桃花源的冒失访客，小心翼翼地行驶在柳树湾村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泥浆在车窗上画出抽象的图案。
车里，王芳的眉头锁得比车外的路还要纠结。
她从坤包里拿出一小瓶免洗洗手液，第十次搓了搓手，仿佛这样能隔绝车窗外那股混杂着牲畜粪便、潮湿泥土和植物腐烂的独特气味。
“明，我们还有多久到？”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疲惫和烦躁。
驾驶座上的李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光却充满了近乡情怯的温柔。
“快了，芳，拐过前面那片杨树林就到了。
你看，那就是我们村的‘望乡树’。”
他指着远处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王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棵树在昏黄的天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粗砺而苍老。
她无法理解丈夫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光芒。
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一棵树，一如这沿途的风景——单调的绿色，破败的土坯房，以及偶尔从路边探出头、眼神警惕的土狗。
这一切都与她熟悉的城市格格不入，那里有二十西小时便利店，有干净的柏油马路，有触手可及的咖啡和Wi-Fi信号。
车子终于在一方挂着“李家小院”木牌的院门前停下。
李明熄了火，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故乡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
“爸，我回来了！”
他推开车门，对着院里大喊了一声。
一个精瘦黝黑的身影从正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旱烟杆。
他就是李明阔别多年的父亲，李老汉。
他脸上的皱纹像被犁铧深深刻下的田垄，每一道都藏着风霜和岁月。
他看着儿子，又瞥了一眼那辆与整个村子画风格格不入的汽车，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最终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爸，这是王芳。”
李明拉过有些局促的妻子。
“叔叔好。”
王芳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李老汉的目光在王芳那身纤尘不染的连衣裙和精致的高跟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对着屋里喊道：“梅子，出来帮你哥提东西。”
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朴素T恤的年轻女孩应声而出，是李明的妹妹李梅。
她看到王芳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和羡慕，随即又低下头，羞涩地喊了声“哥，嫂子”，便手脚麻利地开始从后备箱搬行李。
这顿接风洗尘的晚饭，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饭桌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桌上是几样简单的农家菜：清炒南瓜藤，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一盘黑乎乎的据说是用土灶烧出来的红烧肉。
王芳看着碗里那只飞来飞去的苍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几乎没动筷子，只小口地喝着李明递给她的瓶装水。
“城里的姑娘，吃不惯我们这粗茶淡饭吧？”
李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有，爸，她就是坐车累了。”
李明连忙打圆场。
“累了？”
李老汉放下烟杆，看着儿子，“在城里坐办公室享福，回到家坐个车就累了？
这地里的活，可比坐车累多了。”
李明知道，真正的“冲突”要开始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爸，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
我辞职了。”
“啪！”
李老汉的烟杆重重地敲在桌上，震得碗碟作响。
李梅吓得缩了缩脖子。
“你说啥？
辞职？”
李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当初砸锅卖铁供你读大学，就是为了让你跳出这农门，你现在倒好，给我爬回来了？
你对得起我吗？”
“爸，时代不一样了！”
李明急切地解释，“现在农村有大好的发展机会。
我在城里学了先进的农业技术和管理理念，我想把咱们家的地，还有村里的地，都整合起来，搞规模化、科学化的种植。
用无人机撒药，用数据分析土壤，这比您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都强！”
“无人机？
数据？”
李老-汉冷笑一声，像听到了天方夜谭，“我李老汉种了一辈子地，靠的是二十西节气，靠的是手里的锄头，靠的是这片土地的脾气！
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当饭吃？
土地是有灵性的，你用那些铁疙瘩对着它，它能给你好果子吃？”
父子俩的争吵，像两股方向相反的气流，在小院里激烈碰撞。
李明谈的是效率、是市场、是未来；李老汉守的是经验、是传统、是敬畏。
王芳坐在旁边，像一个局外人，听着那些她完全不懂的词汇——“有机认证”、“电商平台”、“节水灌溉”，她只觉得这个乡村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难以理喻。
她开始怀疑，跟着丈夫回到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夜深了，争吵以李老汉的一声怒喝“我不同意”而告终。
李明和王芳被安排在西边的厢房。
房间是新粉刷过的，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霉味。
王芳躺在有些发硬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虫叫，第一次失眠了。
她能感觉到身旁的李明也毫无睡意。
他翻了个身，轻声说：“芳，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我爸他就那脾气，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固执得很。”
“我只是……不太习惯。”
王芳的声音很低，“李明，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里没有我们熟悉的一切，你父亲也完全不理解你。
你的梦想，在这里看起来……像个笑话。”
李明沉默了很久，久到王芳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王芳从未听过的笃定：“芳，这不是笑话。
我闻得到，这空气里有我童年的味道。
我看得懂，我爸脸上的皱纹，是为我刻下的。
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现在，我得回来。
这里不该是这个样子，它可以变得更好。”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柳树湾村的夜晚，宁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
而在这份宁静之下，一场关于传统与现代、固守与变革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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