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声的注视像一道无形的冰棱，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胃里翻搅的绞痛、喉咙口噎住的饼干碎屑、额角滑落的冷汗……所有生理上的痛苦在那一刻都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灭顶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
血液冲上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模糊。
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屿就那样站在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看不清表情，只有那两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穿透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精准地钉在我蜷缩在角落的狼狈躯体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拎在他手中的塑料桶，桶壁上的水珠还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坠，砸在积着薄灰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如同擂鼓般的“嗒、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悸。
终于，那凝固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说话，没有走近，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将手中的水桶轻轻放在了门边的地上。
浑浊的水面晃荡了一下，映出天花板上蒙尘灯管模糊的光晕。
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无声地消失在门外走廊更深的昏暗里。
门没有关，留下一条缝隙，像一个沉默的、窥探的眼睛。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在楼梯口，我才猛地吸进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剧烈地呛咳起来。
喉咙里的碎屑被呛得喷出，溅在冰冷的地面和裤腿上。
胃里的绞痛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本加厉，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
我蜷缩得更紧，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冷汗浸透了里层的衣服，带来一阵阵恶寒。
刚才那一幕，他无声的注视，像烙印一样灼烧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勉强平息。
胃部的绞痛依旧顽固地盘踞着，但尖锐的顶峰似乎过去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疲惫的钝痛。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身体。
视线扫过地上散落的饼干碎屑和那个干瘪的包装袋，一种更深的恶心感涌上来。
我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碎屑扫拢，连同那个耻辱的包装袋一起，胡乱塞进角落一个废弃的纸箱深处，再用其他杂物死死压住，仿佛这样就能掩埋掉刚才那不堪的一幕。
做完这一切，我才拖着虚脱的身体，踉跄着走到门边，拎起那个沉重的塑料桶。
浑浊的水冰冷刺骨，指尖瞬间被冻得麻木。
我拿起那把脱毛严重的旧拖把，将它浸入水中，水花溅起，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
开始机械地拖地。
昏暗的灯光下，水痕在地面蜿蜒，拖把所过之处，灰尘被搅动起来，在光柱里飞舞。
空旷的走廊寂静无声，只有拖把摩擦地面的湿漉漉的声响，和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依旧隐隐作痛的胃部。
刚才顾屿消失的楼梯口，像一张沉默的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就在我费力地将拖把伸向教室门槛内侧一块顽固的污渍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再次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心脏骤然一紧，握着拖把杆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我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地面那片被拖把弄湿的深色痕迹，全身的感官却都绷紧到了极致，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我没有动，也不敢回头。
只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比刚才在角落里那冰冷的注视更加沉重，更加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几秒，也许更久，一个温热的、带着浓郁奶香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贴在了我紧握拖把杆的手背上。
我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哐当！”
脱手的拖把砸在水桶边缘，又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我惊愕地、几乎是惊恐地转过身。
顾屿就站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
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被打翻的拖把和溅开的水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淡漠。
他的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而我的左手背上，残留着刚才那短暂而突兀的温热触感。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移。
在他垂下的左手里，赫然握着一盒东西。
不是学校小卖部那种廉价的、塑料封膜的袋装牛奶。
是一个白色的纸盒，上面印着简单的蓝色图案和英文，盒口插着一根细细的吸管。
是那种便利店冷藏柜里最贵的巴氏杀菌奶。
盒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微光，正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滑落。
他……刚才离开，是去买这个？
这个念头荒谬得像一个劣质的幻觉。
胃部的钝痛和喉咙的干涩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
我盯着那盒牛奶，又猛地抬头看向他的脸，试图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嘲讽、怜悯，或者任何能解释这诡异举动的情绪。
没有。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只是在我看过去时，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我手背的方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喝了。”
不是命令，不是建议，更不是施舍。
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胃部因为那浓郁的奶香似乎又抽搐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疼。
身体深处那个饥饿的、求生的本能叫嚣着，催促着我去抓住那近在咫尺的热量和营养。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被反复践踏的自尊心却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西肢百骸。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我像老鼠一样偷吃发霉的饼干碎屑，看到我蜷缩在角落因为饥饿而痉挛的丑态……现在，这盒昂贵的牛奶算什么？
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还是又一次无声的羞辱？
“不……”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干涩的音节，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不用。”
我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仿佛手背上残留的那点温热是某种肮脏的印记。
顾屿的眉头再次蹙起，这一次更明显了一些。
他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给我拒绝的余地。
他拿着牛奶盒的手向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的胸口。
那凝结着水珠的冰凉纸盒，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冽气息一起，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逼近。
“教我做那道题。”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锐利地锁定了我的眼睛，仿佛在穿透我所有的伪装和挣扎，“就是今天下午，启航小组，老严发的那张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
我愣住了。
数学卷子？
最后一道大题？
下午那场煎熬的测试，题目在我因饥饿而眩晕的视野里都是模糊扭曲的，最后那道题……似乎是个复杂的空间向量问题，图形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我只扫了一眼，连题目都没看清就放弃了……“我……我不会。”
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虚弱的底气不足。
顾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你会。”
他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所有的掩饰，“上学期期末考，物理附加题，你用了类似的向量解法，比标准答案简洁。”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怎么会……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大型考试里尝试用非课本的方法解题，因为标准解法步骤太繁琐，而我为了省时间……那次考试，我物理是年级第一，但附加题的解法……连批卷老师都没特别在意，只在旁边写了个“优”字……他竟然记得？
他关注过我的卷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那盒牛奶带来的屈辱感，让我一时失语，只能愕然地瞪着他。
顾屿似乎并不在意我的震惊，他晃了晃手中的牛奶盒，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喝了它。”
他重复道，目光扫过我依旧苍白、布满冷汗的额头和微微颤抖的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却奇异地，也混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生硬的别扭，“我帮你解决住宿。”
最后西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住……住宿？”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饥饿出现了幻听。
“嗯。”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首视着我，没有回避，也没有解释。
仿佛“帮你解决住宿”这件事，和他让我教他一道题一样，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理所当然的交易。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的提议增加砝码，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你现在的样子，撑不到下个月达标测验。”
空气再次凝固。
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盒牛奶盒壁上水珠滴落的微弱声响。
胃部的钝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那浓郁的奶香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不断撩拨着饥饿的神经。
而他提出的“交易”，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石头，砸进我死水般绝望的困境里，激起惊涛骇浪。
尊严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摇摇欲坠。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施舍者的优越，也没有窥探到他人不堪后的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务实。
一种……属于他的逻辑。
最终，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抬了起来，一点一点，伸向那盒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牛奶。
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润的纸盒时，猛地瑟缩了一下。
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猛地一把将它抓了过来！
纸盒的棱角硌在掌心，冰冷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
那沉甸甸的分量，是食物，是热量，更是……一种我无法拒绝的、屈辱的交换。
顾屿的视线在我抓住牛奶盒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教室，脚步依旧沉稳。
在门口，他弯下腰，捡起我刚才失手掉在地上的、湿漉漉的拖把。
“去里面喝。”
他背对着我，声音从教室昏暗的光线里传来，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这里冷。”
说完，他拎着滴水的拖把，走进了教室，走向窗边那张属于他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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