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寒气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
季家义看着王来材骤然爆发的激烈反应,心头一紧。
“王叔,您别激动。”
他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我们就是问问……能给我们说说……为啥不行吗?”
他担心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会让这位饱经沧桑的汉子精神失控。
季家豪也紧张地看着王来材。
王来材那双骤然锐利如刀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扫过两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那股骇人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上,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深沉的痛苦。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来自十几年前的风雪。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王来材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
他重新拿起烟锅,手指却微微颤抖着,划了几次火柴才点燃。
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刻满风霜的脸。
“十多年前……我才刚能自己进山没两年……”他的声音飘忽,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一个叫陈世雄的知青……城里来的文化人……斯斯文文的,也来找我借枪。”
“说是想进山打点野味,改善伙食。”
王来材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空洞。
“我那会儿……也宝贝这枪,跟命根子似的……怕他不懂,给糟蹋了……就没答应。”
他的声音顿住,夹着烟锅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后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后来,他就在我常走的那条山道上……下了套子。”
“我中了招……从坡上滚下去……腿摔断了……骨头茬子都露在外面……”王来材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裤管下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剧痛和温热的血流。
“血……流了好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血腥味……引来了狼。”
“不是一只两只……是一群,黑压压的,二十多只……眼睛绿油油的……”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深藏的恐惧。
“我靠着树……开枪……打死了五六只……”他模仿着举枪的动作,手臂却沉重地落下。
“来不及换子弹了……它们扑了上来……”“我没舍得……没舍得用枪托去砸……”他的声音充满了悔恨,“怕磕坏了……就拿着匕首乱捅……”“它们……就盯着我那条断腿咬……”王来材猛地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要不是……要不是隔壁大队两个老哥听见枪声赶过来……打死了狼王……我……”他睁开眼,眼神黯淡无光。
“这把枪……是伙伴……也是祸根……更是我的命……”他摇着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能随便借?”
“王叔……”季家义喉头发紧,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打住!”
王来材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过身,动作有些迟缓地挪到炕头的旧木柜旁。
柜门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在一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服里摸索着,动作小心翼翼。
最终,他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的长条物件。
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岁月沉积的暗黄。
王来材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油纸。
仿佛在剥开自己陈年的伤疤。
最后,一杆保养得极好的步枪显露出来。
深色的枪托泛着温润的光泽,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油灯下闪烁着幽光。
毛瑟98K。
季家义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涌了上来。
季家豪的眼睛也死死盯住了那把枪,呼吸都屏住了。
王来材没有看他们。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冰凉的枪管,动作充满了眷恋,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
从枪口到枪托,每一寸都细细抚过。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这把枪承载了他一生的荣辱与悲欢。
“这么多年了……”王来材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季家义身上。
从季家义进门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这后生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那眼神深处,有种他说不清的东西,像那些来村里视察、说话管用的小干部才有的沉稳和……底气。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多久。”
王来材忽然说道。
他双手托起那杆沉重的步枪,像是托着千斤重担,朝着季家义递了过去。
手臂微微颤抖着。
“这枪……给你了。”
季家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这把沉甸甸的老枪。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王叔……您……”季家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只求你一件事。”
王来材打断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季家义。
“您说!”
季家义握紧了枪托,语气斩钉截铁,“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王来材的目光越过季家义,望向门外公社的方向。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在昏黄的灯下闪烁。
“以后……要是你有了余力……”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拉铁柱一把。”
“这孩子……傻是傻了点,可心实诚……”“跟着我……没吃过一顿饱饭……”“是我……没本事……”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沉甸甸地砸在季家义心头。
季家义松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会是多么难办的事。
帮扶王铁柱。
这对他这个拥有血条面板、立志要进山打猎的人来说,并非难事。
“王叔,您放心!”
季家义立刻应承,“以后我进山打猎,一定叫上铁柱兄弟。
打到的猎物,算他一份!
保准让他吃上肉!”
王来材一听,脸色骤变。
“别!
千万别!”
他急得连连摆手,空荡荡的裤管也跟着晃动。
“小义啊!
我和铁柱……都发过毒誓的!
这辈子……再不碰打猎这行当!”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坚决。
“我不求他大鱼大肉……”王来材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我只求他……平平安安……以后能娶上媳妇……生个娃……给我们老王家留个后……就……就知足了……”季家义看着老人眼中深切的恳求,明白了他的恐惧根源。
“这样啊……”季家义沉吟了一下。
他不想欠下这种遥遥无期的人情。
“那等他再长大几岁……我想办法,给他找个县城里的正式工作。”
季家义给出了另一个承诺。
王来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找……找个县城的工作?”
他上下打量着季家义,嘴唇哆嗦着。
“能行吗?”
这年头,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想进城端铁饭碗?
那得有多硬的门路?
眼前这小子,说话口气怎么这么大?
“王叔,您信我。”
季家义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沉稳而笃定,“就算买,我也给他买一个位置出来。”
王来材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水光终于汇聚成滴,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
“呵呵呵……行……”他笑着,眼泪却止不住,“那叔……就先……先谢谢你了……”“我说到做到。”
季家义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王叔,那我们先走了?”
“唉,等等!”
王来材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急忙转身去柜子里摸索。
这次,他摸出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
“拿着……这里头……还有几十发子弹……留着也没用了……”他递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那敢情好!”
季家义接过沉甸甸的布袋,心中大定,“谢了,王叔!”
他抱着枪和子弹,和季家豪一起,告别了这位命运坎坷的老猎人。
屋外的寒气扑面而来。
季家豪搓着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三弟!
这下可省了老鼻子钱了!”
他压低声音,眼睛放光地看着季家义怀里的毛瑟枪。
市面上这样成色的老毛瑟,没个西五百块根本下不来。
那可是普通工人不吃不喝攒两年的巨款。
“嗯。”
季家义应了一声,掂量着怀里的枪,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机遇。
“你真打算……给铁柱在县城买工作?”
季家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答应了,就得办。”
季家义的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群山,语气不容置疑,“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花钱。”
他抬头看看天色。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但离天黑估计还有一两个小时。
“二哥,趁天没黑透,去林子边上转转?”
“试试枪?”
季家豪的眼睛瞬间亮了。
“行啊!
早就手痒了!”
两人快步回家,跟满脸疑虑的季家仁打了个招呼,背上空背篓,径首朝北边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老林子走去。
林子边缘,积雪更深。
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季家义停下脚步,将怀里的毛瑟枪递给季家豪。
“二哥,枪给你。”
他坦承道,“我连枪都没摸过,开枪纯属浪费子弹。”
“行!”
季家豪兴奋地接过枪,熟练地检查枪栓,拉动枪机,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眯起一只眼,对着远处的枯树瞄了瞄。
“等会儿你眼神好,发现动静就告诉我方位。”
两人简单商量了几句,调试了枪的简易准星,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寂静的林海雪原。
冰冷的空气刺得鼻腔发疼。
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季家义猛地停下脚步。
他抬起手,示意季家豪噤声。
凝神望去。
前方十点钟方向,大约两百米开外的一片雪坡下,一个血条面板悄然浮现。???
:28/30总血量不高。
“二哥,”季家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十点钟方向,两百米左右,雪坡下面……有只雪兔。”
两人立刻蹲下身,隐在一丛低矮的灌木后。
季家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眯着眼睛,在雪白的世界里搜寻。
雪兔通体雪白,只有眼周一圈黑色,耳尖带着点褐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看见了!”
季家豪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难以置信,“好家伙……要不是你指出来,打死我也看不见!”
他轻轻取下枪,打开保险。
毛瑟98K沉稳地架在他的肩窝。
7.62*57mm的尖头弹,在这个距离,弹道平首得无需过多计算。
季家豪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林间一片死寂。
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几个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后。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雪原的寂静。
远处雪坡下,那团几乎看不见的白影猛地一颤,溅起一小蓬红色的雪沫,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季家义立刻猫着腰小跑过去。
一只肥硕的雪兔躺在雪地里,耳朵被子弹贯穿,留下两个焦黑的小洞。
他提起兔子的大耳朵,沉甸甸的。
“中了!
开门红!”
季家义脸上露出笑容,“嚯,真沉,得有七八斤!”
他拎起兔子检查了一下。
“二哥,好枪法!
子弹穿耳过,皮毛一点没伤着!”
季家豪提着枪走过来,脸上也带着笑,只是耳根有点发烫。
“嘿嘿……运气,运气好……”他在民兵队练过,但水平也就中等偏下。
刚才他瞄准的是兔子身体,扣扳机时手抖了一下,子弹才鬼使神差地打穿了耳朵。
幸好结果是好的。
“我们往右边横着走走看?”
季家义提议道,“再走半小时,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往回赶。
天快黑了。”
“行!”
季家豪信心大增。
两人改变方向,沿着林缘横向移动。
这次只走了五六百米。
季家义再次停下脚步。
目光锁定。???
:27/30又一只雪兔,似乎比上一只更显瘦弱。
“二哥,两点钟方向,一百五十米左右,还是雪兔。”
季家豪立刻顺着方向看去,仔细搜寻。
“在哪儿?”
他看了好几秒,才勉强分辨出那团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
他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季家义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这……这真是你鼻子灵?”
他压着嗓子,“我们在上风口!
猎狗都未必能闻到味儿!”
“你这眼睛……也太邪乎了吧?”
季家义只是笑笑,没解释。
季家豪再次举枪瞄准。
这一次,他更沉着了些。
啪!
枪声再次响起。
远处的雪兔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得翻滚了一圈,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两人跑过去一看,子弹打在了肚子上,皮毛破了洞,价值打了折扣。
“可惜了……”季家豪有些懊恼。
“天快黑了。”
季家义抬头看了看迅速暗沉下来的天色,“二哥,回吧。”
季家豪抚摸着枪身温热的木质部分,虽然意犹未尽,但也知道安全第一。
“好吧……”他语气带着点遗憾,“明天!
明天天一亮,六点,我来叫你!”
“行。”
季家义点头,“记得带干粮、水、砍刀、绳子和背篓。”
他把两只兔子递给季家豪。
“二哥,兔子你拿着。
枪给我……我想试试手感。”
季家豪把兔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收获让他心情愉悦。
“省着点子弹啊。”
他叮嘱道,“现在还剩41发。
你先练个五六枪找找感觉。
明天要是运气好,打到值钱的大货,卖了钱多买点子弹,你再好好练。”
季家义接过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要是能再搞到一把枪就好了。”
他掂量着枪身,“两个人,两杆枪,进山底气也足些。”
季家豪失笑。
“别做美梦了!
有这把老毛瑟,己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别的猎人,还在用土铳、撅把子呢!”
“我知道。”
季家义的目光扫视着暮色渐浓的雪林,“这……可以是下一个目标。”
他端着枪,模仿着季家豪刚才的动作,生涩地瞄向远处。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目光锐利地锁定侧前方一棵光秃秃的桦树枝杈。
一个微弱的血条面板在暮色中浮现。???
:9/10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缩在枝头。
“停!”
季家义低声道。
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枪托紧紧顶在肩窝。
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脸颊。
他屏住呼吸,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努力稳住微微颤抖的枪口,瞄准了那个在昏暗光线中几乎看不清的小小身影。
寂静的林间,只剩下他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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