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那敲门声，沉重、缓慢，像是裹着湿布的鼓槌，一下下砸在这个老妪——“麻婆”的心上。
怀里的小阿沅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异样的死寂，小嘴一瘪，又要哭出声来。
“嘘——！”
麻婆猛地捂住她的嘴，枯瘦的手抖得厉害。
她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门外站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敲门声停了。
死寂。
只有油灯芯噼啪爆出一点微响，和麻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谁……谁啊？”
麻婆鼓起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没有回答。
只有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咽。
麻婆等了几息，冷汗浸透了破旧的衣衫。
她壮着胆子，一点点挪到门边，从一道豁开的缝隙往外窥去。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血月投下的、被拉得变形扭曲的树影，在荒地上张牙舞爪。
她刚松了半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槛上——放着一小块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枯枝。
那是一小块暗沉沉的、边缘不太规则的……某种动物的骨片？
骨片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早己干涸发黑的污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舒服的阴冷气息。
麻婆的脸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她认得这东西！
这是“渡魂帖”！
是给“渡魂人”的信物！
在黑石渡这种被神魔遗忘的边陲之地，横死、枉死、怨气不散的亡魂比比皆是。
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渡魂人”，才敢接下这些亡魂未了的执念，送它们踏上归途。
而渡魂帖，就是亡魂或其残留意志，向能感知到它们的渡魂人发出的……无声的委托。
“作孽啊……这才多大点地方，又来了……”麻婆低声咒骂，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骨片，像烫手山芋般丢进墙角一个破陶罐里，里面己经零零散散躺着好几块类似的骨头或破布片。
“老婆子半截入土了，还得干这折寿的活计！”
她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小阿沅，浑浊的眼里满是疲惫与无奈，“小冤家，都是因为你……”十年后。
黑石渡的清晨，永远裹着一层灰蒙蒙的沙尘。
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挤挤挨挨，街道狭窄泥泞，空气里常年飘散着劣质烧酒、牲口粪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瘠与绝望的混合气味。
镇子最西头，一间比当年麻婆茅屋稍好、但也绝对称不上体面的小院里。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正利落地将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收进粗陶罐里。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却有力的手臂。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一张小脸清秀却过分沉静，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泉水，却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正是长大后的凌昭，阿沅。
“阿沅！
阿沅丫头！”
一个粗犷焦急的男声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
阿沅动作一顿，眉梢都没动一下，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镇东头的王屠户，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却脸色发青，嘴唇哆嗦，额头上全是冷汗。
“王大叔？
何事这么急？”
阿沅声音清冷，语调平稳。
“救、救命啊阿沅！”
王屠户一把抓住阿沅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我婆娘……我婆娘她、她又‘见鬼’了！
比上次还厉害！
在屋里又哭又叫，还、还拿刀要砍自己！
我按不住她！”
“又去了‘那个地方’？”
阿沅眼神微凝，迅速回身抓起一个半旧的粗布褡裢挎上，里面装着瓶瓶罐罐和一些古怪的工具。
“没、没去啊！
就昨儿傍晚去河边洗了趟衣服！”
王屠户急得跺脚，“回来就不对劲了！
阿沅，求你了，快去看看！
老规矩，三块肉干，再加一坛好酒！”
“带路。”
阿沅言简意赅，锁上院门，跟着脚步虚浮的王屠户快步穿过杂乱肮脏的街道。
路上零星的行人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阿沅，眼神都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避。
低声的议论飘进阿沅耳中：“又是王屠户家？
啧，这月第三回了吧？”
“找阿沅就对了，这丫头邪性，专治‘鬼上身’！”
“嘘！
小声点！
别被她听见……听说她能跟鬼说话哩……”阿沅恍若未闻，脚步更快。
王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阴冷的气息。
王屠户的妻子李氏被捆在堂屋的椅子上，双目赤红，疯狂地挣扎嘶吼，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力气大得几个帮忙的邻居都按不住。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刀口，还在汩汩冒血。
“按住她！”
阿沅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她快步上前，无视李氏狰狞扭曲的面孔和试图咬人的动作，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快如闪电地点在李氏眉心！
一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金痕在她自己眉心一闪而逝。
同时，她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
“散！”
阿沅清叱一声。
李氏浑身猛地一僵，赤红的双眼翻白，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即软软瘫倒，昏死过去。
那股萦绕在屋内的阴冷气息，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
“好了。”
阿沅收回手，动作麻利地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淡绿色的药粉撒在李氏手腕的伤口上，血流立止。
她又拿出另一个小包，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李氏几处穴位快速刺下。
“阴气入体，惊了神魂。
河边有溺死的怨鬼，拉她做替身。”
阿沅一边施针，一边平静地解释，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我暂时驱散了附着的怨念，稳住了她的魂。
这包药粉，每日三次，温水冲服，连喝三天。
别再让她去下游那片回水湾了。”
王屠户和邻居们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看向阿沅的眼神更加敬畏。
“多谢阿沅姑娘！
多谢！”
王屠户感激涕零，连忙去拿许诺的肉干和酒。
阿沅收好东西，没有多留，转身离开王家。
刚走出院门，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街角阴影处，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身形高瘦，脸上沾着尘土，看起来落魄潦倒。
他低着头，似乎在躲避风沙，但阿沅敏锐地感觉到，刚才在王家施术时，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就来自这个方向。
那人似乎察觉到阿沅的目光，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五官深邃，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即使脸上沾着尘土，也难掩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和疲惫，但在与阿沅视线接触的刹那，阿沅的心头莫名一跳。
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什么她看不透的东西，像沉寂的寒潭，又像压抑的漩涡。
更重要的是，阿沅的“净魂之体”对异常气息极为敏感。
虽然对方极力收敛，但在他抬头的瞬间，阿沅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的……阴冷、混乱、充满毁灭意味的气息。
这气息绝非普通怨鬼所有，甚至比她在边城见过的任何邪祟都要……古老而危险！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阿沅的异样，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落魄茫然的样子，转身就要融入旁边的小巷。
“等等。”
阿沅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警惕。
那人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低哑地应了一声：“姑娘有事？”
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说过话。
“你……”阿沅看着他单薄背影透出的萧索，还有那极力压制却仍泄露一丝的痛苦气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起来……很虚弱？
那危险的气息似乎并非主动散发，更像是……某种难以控制的侵蚀？
“没什么。”
阿沅压下心头的疑窦，语气恢复平淡，“风沙大，早些找地方落脚吧。”
那人沉默了一下，低低回了句：“多谢。”
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深处。
阿沅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口，眉心那点微不可察的金痕似乎又隐隐发热。
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古怪的男人……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是镇口茶馆的小伙计。
“阿、阿沅姐！”
小伙计上气不接下气，“麻婆让我赶紧告诉你！
东边……东边出大事了！”
“怎么了？”
阿沅皱眉。
“昨天傍晚……昨天傍晚从戈壁那头来的那支小商队！”
小伙计脸色煞白，声音都在抖，“全……全死了！
就在镇子东头五里外的黑石滩！
死状……死状太吓人了！
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碎了！
而且……而且……”他咽了口唾沫，带着极度的恐惧，压低声音道：“有人说，在他们散落的货物里……看到了……黑玉骨！”
阿沅的瞳孔骤然收缩！
黑玉骨？
那不是传说中只生长在九幽鬼市边缘、能沟通阴阳的邪物吗？
一支普通的边陲商队，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而且，那惨烈的死状……普通的沙匪或野兽，可做不到！
一丝比刚才面对那个落魄男人时更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阿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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