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压得橡树枝弯成拱门。
窗框把草坪切成一块浓稠的金色沼泽,黏得化不开。
安娜·维斯特指尖捻着《温带森林共生菌类图谱》粗糙的书脊,纸页霉味钻进鼻腔。
屋子里安静得像沉船后的深海。
窗外孩子的尖叫打在水底,闷响。
嗡!
——手机在桌板猛跳,绿荧荧的裂痕割开屏幕。
莉娜的名字烧灼信息框:”Ana!
西海岸!
疯了!
红藻!
点开!!
“链接是一道豁开的伤口。
画面颠簸抽搐。
天空是巨大的淤疮,橘红浑浊,挤压着下方破碎的城市。
街道在流淌——霓虹虹彩的粘稠液体吞噬车辆,攀爬砖墙,啃噬人行道。
一个西装男人跪在脓浆边缘,疯狂撕扯自己的脖子,皮肤薄得像浸油的宣纸,底下血管扭动如活的紫蚯蚓。
几步外,几个身影木偶般僵硬,抬脚,踏入那片粘滑的虹彩,任由它爬上脚踝、小腿。
刺耳的警笛声割裂此起彼伏的尖叫,但更深处,一股沉闷、粘稠、如同生锈巨轴在骨渣里碾磨的嗡——声,沉甸甸地爬满每个角落。
视频漆黑。
安娜扣下手机,背面贴着手心冰凉。
杰里米教授几天前的声音浮上来,浮木般撞着耳膜:“……前所未见的活性生物聚合物……增殖……指数级爆发……失控边缘……”他枯枝般的手指敲着橡木桌面,“盖娅的……警示……”每一次敲击都像钉子楔入棺材板。
烤羊排的膻油气和焦糊迷迭香闷在餐厅里。
电视屏幕光映着父亲约翰油亮的额角。
主播完美的唇形开合:“西海岸区域藻类异常扩散现象……局部……居民暂留室内……”父亲叉起一大块粉红色羊排,油脂顺着银叉齿滴落,砸在白瓷盘上。
“化工厂又捅娄子了!”
他嗓音洪亮,挥着餐刀,油光甩过桌布,“年年不消停!
清理干净就……”刀刃寒光一闪。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覆上安娜放在桌边的右手。
母亲苏珊的手指纤细,此刻却冷得像冰窟里的石头。
她没看丈夫,深褐色的眼睛紧盯着安娜,压低的嗓音像钢丝刮过耳骨:“你,”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离那些东西,远点。”
安娜用力回握母亲的手,指尖碰到她无名指上熟悉的婚戒硬圈。
苏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反而攥得更紧,冰寒沁入安娜指骨。
窗外,路灯准时亮起惨白的光,橡树狰狞的枝桠影子被拉长投在草坪上,如同鬼爪搔挠大地。
天空像打翻的紫墨水桶,浓得不见一丝星光月影。
没有归家的引擎低吼,没有行人晚归的碎语。
死寂像沉重的铅块,塞满耳道,压得人鼓膜刺痛。
一丝极细微、极密集的声响,执拗地钻进这真空般的死寂。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不是雨滴。
像数不清的、细小的、沾满尘土碎屑的脚爪,在干燥的塑料袋内部疯狂抓挠、攒动。
安娜推开沉重的老式木窗。
窗轴发出呻吟。
空气猛地灌入,裹挟着浓烈的铁腥气,混着地窖深处翻出来的呛人陈霉,还有一丝……极其淡、又异常清晰的甜腻。
像烂透的水果在阳光下发酵出的腐败酒气,又像某种伤口深处渗出的、加了蜜糖的脓。
冰冷的东西落在探出的指尖上。
颗粒,极细小。
路灯昏黄光晕下,霓虹碎屑般锐利闪烁的微光,刺痛视网膜。
孢子。?
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锥,从指尖穿透血脉,扎透心脏。
窗外无声飘落的,是焚城后余烬的死灰。
—餐厅吊灯下,母亲苏珊眼角堆叠的细纹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安娜缩回手,指尖残留着那冰冷颗粒的触感,皮肤下细微的麻痒感挥之不去。
父亲吞咽羊肉的咀嚼声在死寂里异常响亮。
餐刀划过骨瓷盘,吱嘎一声。
“安娜?”
苏珊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安娜摇头,喉咙干涩。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我……我去洗个手。”
她几乎是冲进盥洗室,锁上门。
白炽灯刺眼,她把手伸到水流下,冷水冲刷着指尖。
水流里,看不见任何残留。
关上水,寂静裹上来,厚得窒息。
她俯身靠近镜子,瞳孔深处,一丝慌乱凝结成霜。
那冰冷的颗粒,那粘腻的甜腥,正无声无息地覆盖她的格林菲尔德,像菌丝无声覆盖朽木。
那本《图谱》躺在书桌上,像一块沉重的、刻着旧世界规则的墓碑。
屋外,沙沙声渐密。
夜风呜咽穿过橡树枝,吹不动凝结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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