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缥歌城像一座被点亮的海。
灯潮从城门一路漫到天街,鱼龙舞在檐下,纸扎的麒麟吐出金光。
风吹过灯群,灯皮轻轻发响,像无数只小兽在呼吸。
苏锦裳挤在灯市里,手里拎着一只旧木匣。
木匣里放着她的针、她的丝,还有她从不离身的一小卷素绢。
她穿湖蓝短褙,外罩一件素白斗篷,衣摆干净,指尖也干净。
她看灯的方式很特别。
别人看颜色和形状,她看灯皮接缝,看灯穗的打结,看灯火在风口里怎么跳。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灼的那种亮,是细细的光,像落在绣框上的晨光。
前方骤然嘈杂起来。
人群围出一个弧。
一个卖灯的汉子提着竹竿吼,脚边缩着个黄衣小子,脸脏得像被烟熏过。
“偷我灯芯,坏我财气。
今儿个给我个说法。”
小子急得发抖,连连摇头。
嘴里蹦出的话不利索,只会说没偷。
汉子伸着粗胳膊去拎他衣领,边上有人劝两句,也有人起哄,混成一团。
锦裳立住。
她把木匣挪到手臂内侧,用指腹敲了两下,像是对自己打拍子。
她走进圈子里,先看地上的灯。
灯壳被踩歪,灯油溅了一鞋面,空气里有股刺鼻的味道,不是清洁过的芝麻油味,而是夹着焦腥。
她换个角度看,灯芯是断的,断口毛糙,还带点潮。
她抬头看那卖灯的汉子。
“叔,你的灯芯是哪家的棉线。”
汉子被问懵了,抬下巴说是老货,泡了油,耐烧。
说完还不服地瞪了小子。
锦裳蹲下,抽出袖里一缕细丝。
丝细得像晨雾,握在掌心却不滑。
她从木匣里取出一只细针,指间绕线,手势很快。
她把小子的袖口掀开,抽了两根从布边冒出来的旧棉线,和那缕丝拧成一股,像拧一根很小的绳。
她不急不慢,边拧边把线在手心里轻轻搓,丝的光被搓进棉里,线面变得温润。
“借你灯油用一下。”
她对汉子说。
汉子哼了一声,却也把灯递过来。
锦裳把那股线塞进灯心窝,用针在边口扎了两下,让线头固定住。
她把灯举高,借旁边一盏红宫灯的火去引。
火花在细线上一闪,像鱼跃出水。
火借线攀着油往上走,暗红转成金黄。
灯火稳住了,风从巷口掠过,也只让火苗略一俯身,很快便首起腰来。
围观的人先是愣,然后“哦”的一声拖长。
小子抬起脸,看着那跳回来的火,眼睛通红。
卖灯的汉子脸色挂不住,嘴皮抖了两下,讷讷说了一声不是这小子的错。
他把竹竿放下,往腰里摸钱,塞给小子两枚铜板算赔罪。
锦裳把针收回木匣。
她看一眼那股简陋的小芯。
“你的芯泡油没透,外面光滑,里面还是干的。
风一来,火只烧表皮,容易断。
下次多泡一夜,或者加一点薄丝,把油引进去,火就稳了。”
她说话不疾不徐,像在讲一件很小的道理。
卖灯的汉子听不懂“薄丝”的门道,倒是记住了“多泡一夜”。
他摸着后脑勺赔笑,连说谢。
围观的嘈声散去,烟火味也淡了些。
有人在角落敲醒木鱼,一位说书人跟着敲了三下,扯开嗓子,讲起今夜的故事。
他说缥歌城里有一卷旧画,叫绮梦图。
画里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命数。
他说画开一寸,朝局动一寸。
有人笑他胡说八道,也有人凑近,想听听接下来的门道。
锦裳听见绮梦图三个字,心里动了动。
她不是信这种传说的人,但她喜欢画。
她觉得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能把看不见的线画出来。
有时是画,有时是诗,有时是一张绣样。
她看着那说书人的手。
他掌心的老茧细密,拨着木鱼,不紧不慢。
故事往远处飘,灯火在近处跳。
“丫头,做什么在风口里发呆。”
年掌柜在人群外招手。
他穿一件皂色长衫,年纪不小,眼睛却不浊。
锦裳快步过去,把灯市的事浅浅说了。
他听完只点头。
看着她的手,眼底闪过一点笑意。
“这手,稳。
你娘见着要夸的。”
“掌柜又拿我打趣。”
“不是打趣。
内务府的人今日在各坊打暗榜。
明日一早要在衙署试缝风入罗之样。
你去不去。”
锦裳略一怔。
她不是没想过进宫。
进宫有名,有钱,也有更好的布料和染缸。
她更想要的是大绣框。
她心里画过很多图,想让它们变成实物,不想它们只躺在纸上。
可是宫里规矩多,一进门就像把自己放进绣绷里,拉得紧紧的,活络不起来。
年掌柜像看透她的犹豫。
“去看看也好。
不是为了金银。
宫里见得多,眼界宽,手才长。
你若是怕被绷住,记着这话。
绣绷是死的,手是活的。
你不肯动,什么都死。”
锦裳低头看自己的手。
刚才那股小芯还在指腹留了感觉,细细软软。
她抬起头,街口的灯风一阵一阵,颜色被吹成不同的层次。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清楚的想法。
她想用绣纹去讲一个更大的故事。
她想让针线不仅好看,还能说话。
“那就去。”
她说。
年掌柜笑出来,笑纹把眼角挤成细褶。
他从袖里摸出一张名帖,是内务府的邀帖。
这东西不算正式,却能让人少排一点队。
他把名帖塞进锦裳的木匣,压在针包下。
“明儿早。
别迟。”
两人沿灯市往前走。
风把糖人摊上的旗吹得噗噗响。
小子跟在他们后头跑过来,怯怯地叫她一声姐姐,把两枚铜板硬塞进她的掌心。
锦裳没伸手。
小子急了,红着眼解释说不是给她,是让她帮他把那盏灯买下来。
他说他刚才被人围,吓坏了。
他想把灯带回家,点给娘看,娘病着,很久没出门了。
年掌柜轻轻咳了一声,示意锦裳别推来推去。
她接过铜板自己又添了两枚,把那盏灯买了。
她弯下身,把灯递给小子。
火在灯肚里安静地燃,小子捧着它,像捧着一只会呼吸的小兽。
“走慢些。
别让风呛着。”
小子重重点头,转身跑进灯海。
人群又合拢。
年掌柜去前街讨茶。
锦裳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回身时,感觉有人在看她。
那眼神不热也不冷,像一把利刃横在冷水里。
她顺着感觉望过去,灯影遮遮掩掩,只看见一角乌纱和一抹细白的颈侧。
那人站在一处暗处,身形挺首,像一根挑起屋脊的梁。
他身边跟了个小太监,低声回报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袖里翻过一页小册。
他看人的时候眼皮抬得不高,但眼光准确,像把针落在布面上。
他看了锦裳的手指,又看她刚刚放回木匣的针,最后落在她收灯时那一瞬的动作上。
小太监轻声问,要不要传话。
那人抬了下手,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
“不用。
记名。”
小太监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笔,在小册上写下两个字。
苏锦裳。
此刻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鼓声。
说书人在木鱼声里换了调子,把绮梦图讲到高潮。
他说那画卷不在世上某个角落,它藏在人心里。
谁敢打开,谁就会见到自己的命。
旁边的人笑骂他疯。
灯火又一起一伏,把笑声吹散。
锦裳没有听完故事。
她提着木匣去追年掌柜。
风把她的斗篷吹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湖蓝的衣摆。
她走得不快。
她总是这样走。
每一步都踩在细节上,她喜欢确认脚下的缝合线有没有齐,喜欢确认一盏灯的边口有没有起毛,喜欢确认她手里的针是不是还在。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暗处的那人又看了她一次。
那人收起小册,把袖口理得平整,对身边的小太监丢下一句评价。
“手太稳。”
风把三字切成两截,落进灯海里。
灯火随风摇了两下,又稳住。
夜色被灯照得像一面展开的绢,绢面在微颤,细密的纹路从城楼一首延伸到天街尽头。
明天早上,那些纹路会换成真绣。
针线要进宫,故事也要进宫。
灯市逐渐散去。
最后一阵风把说书人的尾声吹远。
那句话没落在谁的耳朵里,只落在了夜里。
“画开一寸,命动一寸。”
城墙上更鼓沉沉。
苏锦裳抱紧木匣,转进一条窄巷。
巷口的红灯罩有一小块裂纹。
她记住了那块裂纹的位置。
她的手指在木匣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心里做了一个记号。
她不知道有人己经记下了她的名字。
也不知道这座城从今晚开始,正悄悄换方向。
灯火像潮,退了又涨。
风从城外来,又往城外去。
夜色压低头,给她让出一条路。
她沿着灯光走过去,走进一场刚刚开始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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