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外的哀告与牙齿打颤声,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破庙内摇摇欲坠的死寂。
那卑微到泥土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顺着门缝、墙隙,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
柳阿沅捧着那碗刚刚从破陶罐里倒出来的药汁,双手抖得如同筛糠。
碗里是浓稠得近乎凝固的黑绿色液体,散发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草木***、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苦涩的诡异气味,表面还漂浮着几缕未曾完全融化的枯草碎末。
这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她跪在爷爷身边。
老人静静地躺在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地上,身上盖着她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袄。
火光昏黄,跳跃着映照在老人脸上,那张脸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
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冰冷得如同深秋的霜气,拂过柳阿沅探过去的手指。
爷爷……真的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柳阿沅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
门外是村民对“魔神”的恐惧哀告,门内是爷爷冰冷枯槁的躯体,还有那个靠在墙边、浑身浴血、气息奄奄、刚刚用树枝捅死了一个人的苏七……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爷…爷爷……”她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细弱蚊蝇,破碎不堪。
她颤抖着,将那碗散发着不祥气味的药汁凑近爷爷紧闭的、青紫色的嘴唇。
碗沿碰到冰冷的皮肤,她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黑绿色的药汁剧烈地晃动着,洒出几滴,落在爷爷枯槁的下巴和干草上,洇开深色的污迹。
她求助般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望向靠在墙边的苏七。
苏七的头低垂着,沾满血污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一声极其沉重、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喘息,才证明他还活着。
额头上那道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新渗出的血珠沿着他肮脏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早己凝结成暗褐色硬壳的血污上,无声无息。
他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鼓励,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息。
仿佛刚才那几句命令,己经彻底耗尽了他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生命力,此刻只剩下一具尚有余温的躯壳,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柳阿沅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
魔神…果然只是回光返照吗?
这碗药…不过是绝望中的胡闹…她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混进碗里那诡异的药汁中。
她不再犹豫,或者说,是放弃了所有思考。
她用一只手颤抖着,笨拙地想要掰开爷爷紧咬的牙关,另一只手则倾斜着药碗,将那粘稠、冰冷、散发着恶臭的药汁,强行灌了进去!
动作粗暴而绝望。
黑绿色的药汁顺着爷爷的嘴角溢出,流进脖颈,染脏了衣领和干草。
更多的则在他紧闭的喉咙口堆积、呛咳,发出咕噜噜的、令人心慌的声响。
“爷爷…喝…喝了药就好了…就好了…”柳阿沅一边灌,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徒劳的仪式,“喝了药…你就能醒了…就能…就能…”一碗药汁,就在这绝望的哭喊和粗暴的动作中,被强行灌下了大半。
柳阿沅的手终于脱力,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残余的药汁泼洒开来,浸湿了干草。
她整个人也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爷爷冰冷的身体旁,双手死死抓住爷爷枯槁冰凉的手,将脸埋在那破旧的衣袖上,放声痛哭!
“呜哇——爷爷!
你醒醒啊!
你睁开眼睛看看阿沅啊!
爷爷——!”
凄厉绝望的哭嚎,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庙内压抑的空气,也压过了门外村民那卑微的祈求!
她哭得浑身抽搐,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恐惧都从这瘦弱的躯体里哭喊出来。
爷爷的手依旧冰冷僵硬,毫无回应。
那碗药,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柳阿沅的哭声达到顶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将她彻底淹没的刹那——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狂暴的灼烫感,如同在苏七的颅骨深处引爆了一颗烧红的炸弹!
那感觉己经不是钢针刺入,而是整颗头颅被投入了熔炉!
“呃啊——!”
苏七猛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剧痛彻底扭曲的惨嚎!
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沉重的虚弱死死钉回冰冷的泥墙!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浓稠到化不开的、剧烈翻腾的猩红血海彻底吞没!
所有的声音——柳阿沅撕心裂肺的哭嚎、门外村民的恐惧低语、火塘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全部被一种高频的、撕裂灵魂的尖啸所取代!
在这片纯粹的血色炼狱中心,那具冰冷僵硬的老人躯体,被猩红的光强行“标记”了出来!
无数扭曲的、仿佛由沸腾血浆构成的诡异符文和数据流,疯狂地围绕着老人的身躯旋转、闪烁!
目标:柳正山(寒毒入肺腑,心脉枯竭)状态:药力生效中…效力不足…阳气微弱…核心寒毒节点:肺俞(左)、膻中…强行干预:破妄之眼能量引导…注入…警告:能量过载!
载体濒危!
强行引导中…猩红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信息,狠狠烫进苏七濒临破碎的意识!
强行引导!
能量过载!
载体濒危!
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额角那道伤口仿佛变成了一个狂暴的能量宣泄口,灼热的液体(是血?
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脸颊和脖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被那诡异的破妄之眼,如同抽水般疯狂地抽取、压榨、然后强行灌注向那具冰冷的躯体!
“嗬…嗬嗬……”苏七的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能量过载而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地抽搐、哀鸣!
这突如其来的、非人的惨状,瞬间惊动了瘫倒在地痛哭的柳阿沅!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苏七靠在墙边,头颅高昂,脖颈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
脸上、脖子上全是肆意流淌的、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
那双眼睛圆睁着,瞳孔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翻滚的血色!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气息!
“啊!”
柳阿沅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缩!
恐惧瞬间压过了悲伤!
这…这还是人吗?
魔神!
他真的是魔神!
他此刻的模样,比捅死王癞子时更加恐怖百倍!
然而,就在她因恐惧而几乎要逃离的瞬间——“咳…呃…咳咳咳!!!”
一声沉闷、急促、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呛咳声,猛地从她身边响起!
柳阿沅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劈中!
她猛地扭头,看向地上的爷爷!
只见一首毫无声息、冰冷僵硬的柳正山,身体突然剧烈地弓了起来!
像一只被强行拉开的虾米!
他那青紫色的嘴唇猛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的抽气声!
紧接着!
“噗——!!!”
一大口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如同碎冰渣混合着污血般的秽物,猛地从老人口中狂喷而出!
那秽物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爷…爷爷?!”
柳阿沅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睁睁看着爷爷喷出那口恐怖的黑冰渣后,弓起的身体猛地一松,重新瘫软下去。
但这一次,那蜡黄死寂的脸上,青紫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
虽然依旧苍白虚弱,却不再是那种死人的颜色!
更让柳阿沅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柳正山那深陷的眼皮,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下,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柳阿沅的脑海里!
“爷…爷爷!!”
她猛地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捧住爷爷冰冷但似乎有了一丝暖意(也许是错觉?
)的脸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爷爷!
你…你能听见吗?
爷爷!
你醒醒!
醒醒啊!”
庙门外。
那卑微的哀求和牙齿打颤声,在柳阿沅凄厉的哭嚎和苏七那非人惨嚎响起时,曾有过一瞬的死寂。
所有的村民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惊恐地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以为里面的“魔神”即将降下雷霆之怒。
然而,当柳正山那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呛咳和喷吐声穿透破败的庙门,当柳阿沅那一声带着狂喜和哭腔的“爷爷”尖叫声响起时——死寂被打破了。
一个跪在最前面、胆子稍大的村民,恰好透过庙门那道半指宽的缝隙,看到了里面那骇人又诡异的一幕!
他看到了那个被所有人认定必死无疑的柳老头,猛地弓起身子,喷出一大口冒着寒气、落地成霜的漆黑秽物!
他看到了柳老头脸上那死人的青紫色褪去!
他甚至…似乎…看到了柳老头眼皮的颤动!
“天…天爷啊……”这村民浑身如同筛糠,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颤抖着指向庙门缝隙,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活…活了!
柳老头…柳老头活了!
喷…喷出黑冰了!
魔神…魔神显灵了!
救…救活了!”
这声嘶哑变调的呼喊,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轰!
庙门外匍匐的村民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活了?”
“喷黑冰?
寒毒…是寒毒逼出来了?”
“魔神…魔神救了柳老头?”
“神迹!
这是神迹啊!”
极致的恐惧,在亲眼目睹这超越认知的“神迹”面前,瞬间发生了奇诡的转化!
如同沸腾的岩浆骤然冷却,凝结成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盲目、更加狂热的…崇拜!
“魔神大人显灵了!”
“魔神大人慈悲!
救苦救难!”
“叩谢魔神大人!
叩谢魔神大人啊!”
哀求声瞬间变成了狂热到变调的欢呼和叩拜!
原本因恐惧而匍匐在地的村民,此刻如同疯魔一般,更加用力地将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咚咚作响!
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脑袋!
他们涕泪横流,口中狂呼着混乱的、语无伦次的感激和敬畏之词,对着那扇破败的庙门,对着里面那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身影,顶礼膜拜!
“显灵了!
魔神大人显灵了!”
“清河村有救了!
有真神了!”
“求魔神大人保佑!
保佑我们啊!”
狂热的呼喊和疯狂的磕头声,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破庙!
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知力量的极致敬畏,震得破庙的茅草簌簌落下灰尘!
破庙内。
苏七在那股狂暴的能量被强行抽离后,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骨髓,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沿着冰冷的泥墙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额角那道伤口,依旧在无声地淌着粘稠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干草。
柳阿沅紧紧抱着爷爷微微起伏的胸膛,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心跳,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听着门外那震耳欲聋、狂热无比的“魔神显灵”的呼喊和咚咚的磕头声,再看向地上那个昏迷不醒、如同血人般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震撼、茫然、还有一丝…劫后余生、无法言喻的感激和…敬畏。
他…真的把爷爷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用那碗…可怕的药?
还有他刚才那…非人的模样?
少女的心,在极致的冲击下,彻底乱了。
她抱着爷爷,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血污的身影上移开。
门外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崇拜,门内是死里逃生的微暖,和一个昏迷的、浑身是血的…“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