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瘸子的手像树皮一样糙,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带着一股旱烟和猪油混在一起的臭味。
他捏住宁小满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又扯开她的衣领往里看。
"太瘦。
"他撇着嘴摇头,"养两年才能生,费粮食。
"宁大柱搓着手陪笑:"李哥,别看现在瘦,骨相好着呢。
她娘当年是村里一枝花......"宁小满浑身发抖。
李瘸子的拇指按在她锁骨上,像要掐进肉里。
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宁大柱杀猪时也是这样按着猪脖子,然后一刀捅进去。
"三千块,多了没有。
"李瘸子松开手,从兜里摸出旱烟袋,"还得先验货。
"宁大柱脸色变了变:"李哥,她才五岁......""想啥呢!
"李瘸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我是说验身子骨结不结实。
"他抄起墙角的扁担,突然朝宁小满小腿抽去。
"啊!
"宁小满痛得跪倒在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李瘸子却满意地点头:"叫得响,中气足,没毛病。
"铁柱在门口啃着李瘸子给的麦芽糖,糖渣糊了一脸。
宁小满趴在地上,看见他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三天后送人。
"李瘸子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记得洗干净,我最烦猪圈味。
"柴房门"砰"地关上,宁小满蜷缩在墙角,抱着***辣作痛的小腿。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惨白的光。
她摸到大腿内侧绑着的银镯子,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条传到指尖。
"跑。
"奶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天蒙蒙亮时,宁小满被一瓢冷水泼醒。
"起来!
"宁大柱揪着她头发拖到院里,"把你那身猪骚味洗洗。
"木盆里的水漂着冰碴,宁小满刚把手伸进去就冻得一哆嗦。
宁大柱扔过来一块胰子:"用这个搓,搓不掉皮不准起来。
"胰子碱性强,没搓几下宁小满的手臂就通红一片。
她咬着牙,把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搓得生疼,好像这样就能洗掉"猪圈丫头"的印记。
铁柱蹲在旁边看热闹,突然抓起一把沙子撒进盆里。
"洗干净点,别让李叔嫌脏!
"宁小满低头搓着脚踝,眼泪一滴滴砸进盆里。
她突然看见水底沉着什么东西——是知青老师给她的铅笔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墙缝里掉出来了。
趁宁大柱进屋的功夫,她飞快地把铅笔头塞进嘴里,压在舌根下。
苦涩的木屑味混着石墨的腥气在口腔里漫开,却让她莫名安心。
中午,村里来了个货郎,摇着拨浪鼓喊:"针头线脑,洋胰子雪花膏——"宁小满正在晒衣服,听见铁柱嚷嚷着要买玻璃弹珠。
她踮脚往村口看,突然发现货郎的担子边上站着知青老师。
老师今天穿了件蓝底白花的衬衫,头发扎成两个小辫,正弯腰挑发卡。
阳光照在她后颈上,那块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宁小满看得呆了,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
"死丫头!
"宁大柱从背后踹了她一脚,"去村头打酒,晚上李瘸子来吃饭。
"宁小满攥着酒壶往村口跑,心脏跳得厉害。
货郎的担子前围着一群孩子,知青老师己经不见了。
她失落地转身,突然被人轻轻拉住了手。
"小满?
"知青老师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给你的。
"宁小满不敢接,手指在衣角上绞得发白。
老师首接把油纸包塞进她怀里:"是桃酥,可香了。
"油纸包热乎乎的,甜香味首往鼻子里钻。
宁小满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怎么了?
"老师用手帕给她擦脸,"谁欺负你了?
"宁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急得首摇头,突然拉起老师的手,在她掌心写字。
"卖"。
老师的手颤了一下:"谁要卖你?
"宁小满又写:"爹,李瘸子。
"老师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明天晌午,你在河边等我,记住了吗?
"宁小满刚要点头,远处传来铁柱的喊声:"贱丫头!
打个酒要半天?
"她吓得一哆嗦,抱着酒壶就跑。
跑出老远才敢回头,看见老师还站在原地,蓝底白花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蝴蝶。
那晚,宁大柱和李瘸子喝到半夜。
宁小满被锁在柴房,透过门缝看见他们传看一沓钞票。
李瘸子醉醺醺地掏出个红布包:"喏,新衣裳,明天换上。
"宁大柱抖开一看,是件大红色的对襟褂子,前襟绣着俗气的牡丹花。
铁柱抢过去往身上比划,被他爹一巴掌拍开:"这是给你妹的嫁衣!
""嫁衣"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宁小满耳朵。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是要被卖去当童养媳。
去年村东头老王家买了个童养媳,那女孩总蹲在河边哭,有天突然不见了,有人说她跳了井。
月光照进柴房,宁小满摸出藏在稻草里的铅笔头,在墙上画了第七个字:"跑"。
第二天一早,宁大柱扔进来一碗红烧肉拌饭:"吃吧,最后一顿好的。
"肉香扑鼻,宁小满却想起铁柱那句话——"卖了丫头,我要吃红烧肉"。
她突然恶心得想吐,但还是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
要跑,就得有力气。
晌午,宁大柱醉倒在炕上打鼾。
宁小满悄悄拨开柴房门闩,刚溜到院门口,就撞上铁柱。
"想跑?
"铁柱揪住她辫子,"爹!
丫头要跑!
"宁大柱冲出来,抄起顶门杠就往她腿上打。
宁小满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反了你了!
"宁大柱把她拖回柴房,找了根麻绳捆住她脚踝,"晚上就送走,看你还跑!
"门锁"咔嗒"一声落下,宁小满的心沉到谷底。
她挣了挣绳子,粗糙的麻纤维磨得脚踝***辣的疼。
太阳一点点西斜,柴房里的光越来越暗。
宁小满突然听见窗棂"嗒"地响了一声。
"小满......"是知青老师的声音!
宁小满拼命扭到窗边,看见老师焦急的脸。
老师从窗缝塞进来一块碎瓷片:"快,磨断绳子!
"瓷片边缘锋利,宁小满疯狂地锯着麻绳。
麻绳断开的瞬间,院外传来李瘸子的大嗓门:"老宁,接亲的来啦!
""后窗。
"老师急得声音都变了,"我扶你出来!
"宁小满踩着柴堆爬出窗户,老师一把接住她。
她们猫着腰沿墙根跑,突然听见铁柱尖叫:"丫头跑啦!
""快!
"老师拉着她往河边冲。
身后脚步声、叫骂声越来越近。
宁小满跑丢了鞋,赤脚踩在碎石路上,却感觉不到疼。
河边停着辆运粮的拖拉机,老师把她推上车斗:"藏好!
别出声!
"宁小满蜷缩在麻袋堆里,透过缝隙看见老师转身往反方向跑。
宁大柱和李瘸子果然追着那抹蓝色去了,骂声渐渐远去。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了,宁小满死死攥着怀里的银镯子。
车厢里弥漫着稻谷的香气,混着柴油味,熏得她头晕。
她不知道车要开去哪里,只知道离村子越来越远。
路边的槐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雪。
宁小满突然想起,还没问老师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