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扎透了余山单薄的粗麻衣,刺入骨髓。
他猛地呛咳起来,浑浊的泥水混着腐烂的草叶气息灌满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深渊中艰难上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我在哪儿?
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碎片,是刺眼的车灯、金属扭曲的尖啸,还有实验室里烧杯跌落摔碎的脆响……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坠落感。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模糊一片。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垮大地。
身下是冰冷黏腻的泥泞,散发着牲畜粪便和植物腐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
这不是医院。
更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城市角落。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西肢百骸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在一起,酸软无力,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出剧烈的钝痛。
喉咙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雨水冰冷的咸涩和泥土的腥味。
他低头,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了自己身上裹着的破烂衣物——粗糙的麻布,多处磨损撕裂,沾满了黑黄的泥浆,样式古怪,绝非现代任何服饰。
腰间系着一根草绳,绳上挂着一个瘪瘪的、同样肮脏的粗布小袋。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解开草绳,小袋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枚冰冷、带着绿锈的圆形金属片——模糊的轮廓像是……铜钱?
上面似乎有字,但磨损严重,难以辨认。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车祸?
实验室事故?
然后呢?
这原始的景象,这身破烂……难道……“鬼祟!
在那里!”
一声带着浓重关中口音、充满惊惧的嘶吼穿透雨幕,猛地在他不远处炸响。
余山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雨幕中,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条身影。
他们大多穿着和他类似的粗麻短褐,手里攥着锄头、木叉、甚至削尖的木棍,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敌意。
他们围成了一个半圆,一步步向他逼近,雨水顺着他们蜡黄枯瘦的脸颊流淌,冲刷不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是他!
就是这个外乡的野鬼!”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用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余山,声音尖利,“瘟神!
是他带来了瘟神!”
“没错!
他一来,村东头王老三家就开始死人!
先是娃儿,接着是婆娘!”
“浑身发烫,上吐下泻,没两天人就没了!
一定是这野鬼带来的灾祸!”
“看他那模样!
人不人鬼不鬼,定是山里的精怪变的!”
“抓住他!
烧死他!
瘟神怕火!”
愤怒和恐惧的咆哮混杂在暴雨声中,如同野兽的嘶鸣。
冰冷的雨水浇在余山头上,却浇不灭他心头骤然腾起的怒火和更深的寒意。
他试图开口解释,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剧烈的不适让他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
“看!
他在作法了!
他要害我们!”
人群更加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像是被驱赶着,更加疯狂地涌上来。
“我不是……”余山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没有病……也不是……”他的话被彻底淹没在村民狂暴的喊叫中。
几双粗粝、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和肩膀,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他被粗暴地从泥地里拖拽起来,锄头的木柄狠狠捣在他的肋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绑起来!
快!
别让他的秽气沾到身上!”
“送官!
让县尊老爷治他的罪!
烧死这个瘟神!”
粗糙的麻绳带着湿冷的雨水,狠狠地勒进他的皮肉。
他被反剪着双手捆得结结实实,像一头待宰的牲口,被村民用棍棒驱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不堪的村路上。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泥浆糊满了他的脸和身体。
每一次踉跄,每一次棍棒的抽打,都让他屈辱得浑身发抖,也让他残存的理智在飞速燃烧。
瘟疫?
什么瘟疫?
症状是发热、呕吐、腹泻?
这听起来更像是……严重的肠道感染或者食物中毒?
水源污染?
绝不可能是他带来的!
他刚醒过来!
这些愚昧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天灾人祸归咎于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他只能咬着牙,忍受着推搡和辱骂,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目光扫过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扫过破败低矮的茅草屋,扫过远处笼罩在雨雾中模糊的山峦轮廓……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认知,如同这雨水般渗透进他的骨髓——这里,绝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这里,是某个他无法理解的、落后而残酷的时空。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简陋的土坯围子出现在雨幕中,低矮的城门洞上方,模模糊糊刻着两个字——“槐里”。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进了城。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道狭窄泥泞,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民居,偶尔有穿着稍好些布衣的人匆匆走过,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尤其是被捆绑的余山,无不面露惊恐,纷纷躲避,仿佛他真的是行走的瘟疫。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相对规整的青砖院落前,门楣上挂着“槐里县衙”的牌匾。
守门的两个衙役穿着破旧的号衣,抱着长枪靠在门廊下躲雨,看到村民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干什么的?
吵吵嚷嚷!”
一个衙役呵斥道。
“差爷!
差爷救命啊!”
那为首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我们抓到了带来瘟疫的瘟神!
求县尊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衙役看了看形容狼狈、被捆得结实的余山,又看了看群情激愤的村民,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和厌恶。
“等着!”
其中一个转身跑进了衙门。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微胖、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人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便是槐里县令张胥。
他站在衙门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泥泞中的村民和被捆缚的余山,眉头紧锁,用一方丝帕紧紧捂着口鼻,仿佛空气中弥漫着致命的毒气。
“堂下何人喧哗?
所为何事?”
张胥的声音带着官腔,透过丝帕显得有些闷。
村民七嘴八舌地哭诉起来,将余山描述成从天而降、带来死亡瘟疫的妖孽,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村里己经开始死人的惨状,恳求知县老爷为民除害。
张胥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管辖的槐里县,今年税赋本就收得艰难,眼看年底考课在即,若是治下再爆发大规模瘟疫,死人无数,那他这顶好不容易得来的乌纱帽,恐怕就要不保!
他看向余山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极度的嫌恶和一种急于甩脱麻烦的冷酷。
“大胆妖人!”
张胥猛地放下丝帕,厉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台阶下的泥水里,“看你形貌猥琐,来历不明!
定是你这外乡邪祟,行那魇魅之术,污秽水土,引来瘟神,戕害本县子民!
来人!”
“在!”
两旁衙役齐声应诺。
“将此妖人即刻拿下,打入死牢!
待本官行文上报州府,请得批文,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用他的血,洗清这秽土瘟气!”
张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撇清责任的残忍快意。
他根本不需要审问,不需要证据。
一个突然出现的、形迹可疑的流民,一群惊恐指认的村民,以及他头顶岌岌可危的官帽——这就足够了。
余山,就是平息民怨、推卸责任、甚至可能成为他“除妖安民”政绩的完美祭品。
余山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露出一双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睁大的眼睛。
他想怒吼,想质问这狗官凭什么!
想告诉他们所谓的瘟疫可能是水源问题!
但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己经扑了上来,铁钳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像拖死狗一样从泥水里拽起来。
冰冷的绝望,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穿越?
唐朝?
他无暇细想。
眼前这荒谬绝伦的指控,这草菅人命的判决,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阴森的衙门回廊,潮湿的石板路散发着霉味。
最终,他被推进一个散发着浓重尿臊、腐臭和血腥混合气味的黑暗空间。
沉重的木栅栏在身后“哐当”一声落下,锁链哗啦作响。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窗,透进一丝微弱惨淡的天光,映照着牢房里飞舞的尘埃。
身下是冰冷潮湿、混杂着污秽的稻草。
老鼠在角落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余山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上,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被棍棒击打的伤处,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缓缓抬起被粗糙麻绳磨出血痕的手腕,抹去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污泥,眼神在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中,渐渐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燃烧的火焰。
“咳…咳咳……”他喘息着,对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对着这荒谬绝伦的命运,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瘟神?
妖人?
……呵……想让我死?
没那么容易……我会活下去……活给你们所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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