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刘苏有些魂不守舍。
萧汉,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
那少年人的形貌衣着分明不是太监,却也不知是以什么身份夜入宫廷。
即便是己故萧贵妃的亲戚,如今也基本遭问罪,或贬或死。
他想法子问了经年在宫里的老太监,问有没有萧汉其人,答案一致是否。
果然还是假名字嘛。
刘苏默默在心中想着。
不相信我,又何苦说什么名字?
骗子。
他转而被自己逗笑了,自己可是撞破了人家杀人的情状,没有转手把自己灭口就己经是大慈大悲,心宽到惊人了,自己还想让人家自报家门,真是可笑。
可是心里怎么就有一点点不高兴呢?
刘苏想不明白,因而眉头皱得很紧。
“哥哥!
我给你带了绿豆糕!”
楚麥拿着一个小袋子,邀功似地贴着刘苏,把袋子摊开,油滋滋的绿豆糕便铺在眼前。
刘苏笑了笑,拿起一块吃了下去。
挺甜的。
“剩下的你吃吧。”
“哥哥,不好吃吗?”
“好吃的,麥麥多吃一点,长高一点。”
“哥哥你也要长高。”
“麥麥长高就好啦,哥哥以后指望麥麥保护。”
楚麥听着这话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
“对,我要保护哥哥!”
小孩子的眼神坚定。
“所以,你吃吧。”
刘苏把绿豆糕推给楚麥,楚麥也不再推辞,一口一个地吃完了,吃完后还像小猫一样,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刘苏看着,笑了笑,拿出帕子,给楚麥擦了擦嘴和手。
下午刘苏来往各宫送花草时,听闻了昨晚的事。
死的是己故萧贵妃,或称萧庶人的贴身宫女,昔日秋华宫一等大宫女婉秋。
此人于晨会上坚持检举萧贵妃巫蛊、下毒等诸多大罪,因其言辞恳切,又有死者***等一系列证据,因而掀起一桩大案,最终成了萧贵妃和萧家倾颓的诱因。
婉秋受刑后成了残废,但她并未像从前的参与了贵人之间纠纷的下人一般被处死,反而是被留在了宫里服苦役。
此次死亡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众人只当是她的被灭口来得晚了些,晚了一年。
为什么祁安不能晚点被灭口,哪怕也只晚一年,刘苏想。
最好晚到自己有能力保护他。
可是,自己也不会有什么能力可以保护他。
他们这样的小黄门,就算爬的再高,亦不过是飘游在世间的浮萍,位置再高、再得主子青睐,只要碍着主子的路,照样是死路一条。
与宦官不同的是,大家族和文官的势力盘根错节,互相帮扶和掣肘,通过联姻、科举、交游等途径构成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因而即便是帝王,想要铲除某个大家族的核心人物,亦要步步为营,巧用分化计谋,以防止大的动荡。
然而内廷的宦官,则只能攀援于主子的青眼和信任,一旦失去了这些,便是万劫不复。
刘苏转而又想,至少自己想和祁安好好告个别,也想接下还存有祁安体温的那一串槐花。
“哥哥,等我摘了送给你。”
眼前的少年光彩熠熠,转而色彩又纷纷褪下,最后只剩下苍白的面孔。
刘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流下了眼泪。
“哥哥是小哭包!
不知羞!”
楚麥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来,嘴上虽然说着俏皮的话,却一脸凝重地擦了擦刘苏的眼泪。
“哥哥你又哭了,你有心事。”
刘苏只摇摇头,挤出一抹笑容,温柔地摸了摸楚麥的发梢。
夜晚在意料之内降临,今夜像是更冷了些,刘苏把最后一盆花放在贵人的宫殿外,恭敬地退了出去。
在甬道的末端,夜好像更深了。
“小公公!”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与那晚的凌厉不同,今夜萧汉的角色不是凶手,不需要那一身煞气。
刘苏发现是他,惊讶地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
“小公公真健忘,就一夜的工夫,就把我给忘了吗?”
“小的可不敢忘,您是要来杀小的灭口吗?”
萧汉嗤笑:“小公公还是那么风趣。”
风趣?
也许是吧,如果总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算风趣的话。
“您无意杀小的灭口,那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不想理这个骗子。
刘苏大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
风哗哗地从二人的耳后刮过,夜幕笼罩下,萧汉抓住了刘苏的衣角。
“干什么?”
刘苏很不耐烦。
“小公公别着急走嘛!
我还有事想拜托小公公呢?”
“何事?
小的只是个黄门,怕帮不了您的事。”
刘苏不解自己可以帮他什么。
“我只是……只是……想托小公公给我找点吃的。”
少年面露羞色,显然是饿了,才提出这般请求。
刘苏很诧异,他觉着萧汉,嗯,不是萧汉。
他觉着这个骗子、凶手不是小黄门,应该是宫里的小主子,约摸是个什么养在宫里的亲王宗室或是大臣的孩子,甚至可能是皇子,怎么可能会向他这样一个小黄门要吃的。
国朝妃嫔有在宫中养育宗室或大臣子女的习惯,只是除太后外,男孩在妃嫔那最多养到十西岁。
想来面前这个骗子应该是这类,看年龄也应该要到出宫的年纪了。
哪个娘娘这么坏,就算不是亲生的,饭都不给吃饱吗?
又不花自己的月例银子。
宫中收养的外头子女,是有额外份例拨付的。
这娘娘定是把他的份例全扣了,饭都扣。
真黑心啊,刘苏想。
“好吧,您在这等着,我去庑房那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只是下人吃的东西粗糙,小的怕您吃不惯。”
萧汉乖巧地点了点头。
刘苏转头要走,萧汉却突然满是恳求地说道:“小公公,你一定要回来呀。”
刘苏愣了愣,缓缓点点头,而后又转身走了。
回到太监院,刘苏把今天晚饭的份例分了两半,用油纸包了,拿了出去。
今天的晚饭是油糍饼和一些萝卜菜。
他真的会吃这些东西吗?
刘苏疑惑。
虽然不清楚这人的身份,但是他大约能感觉出这人身份非同一般。
管他呢,就算是天潢贵胄,饿了不也是以充饥为首要任务。
一边想着,刘苏脚下如春燕踏风,不一会儿就到了甬道那儿。
萧汉正静静地坐在廊下,把玩着刚刚摘下的一小片银杏叶。
“给您带来了。”
刘苏笑笑,摇了摇手里的油纸包。
萧汉见他来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小公公,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少年人的眼中满是喜悦。
“让您久等了。
小的哪敢不来,您杀小的灭口怎么办?”
刘苏又提这件事,萧汉听了,脸上平添了几分俏皮。
“小公公这么好,我才不舍得杀你呢。”
刘苏不再跟他纠缠,把油纸递给他,然后就要走。
“小公公别走,陪我吃。”
萧汉的眸子亮晶晶的,刘苏透过漆黑的瞳孔,像是看见了曾经的祁安。
“哥哥,这个槐花蜜是周公公给我的,给你冲水喝。”
“哥哥,别走嘛。”
恍惚间,祁安的音容笑貌浮现,而转瞬之间又塌陷下去。
面前的少年不是祁安,也不像祁安,只是那一瞬间的挽留,让刘苏的情绪被牵了出来。
那样的眼神有些相似,刘苏一时恍惚。
“小公公,你又出神了,怎么这么爱发呆。”
思绪被拉回,刘苏只是笑笑,并不多言语,点点头,坐了下来。
令人惊讶的是,萧汉并未嫌弃这略显粗糙的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像是饿了许久。
“骗子。”
刘苏朝着甬道深处说,并未转身看萧汉。
“公公是说我?”
刘苏没有接话,用沉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萧汉也只是轻笑了一声,表情上露出几分轻蔑。
纠结在心中的疑团好像被打开了,看着萧汉奇怪的行为和情况,再加上昨夜那凶杀的场面以及今天的传闻,故事的珠串在刘苏心里串了起来,他登时想明白了。
“殿下是今上第西子,赵汉,赵九州。”
刘苏淡淡道,语气不带一丝情绪。
“你知道了。”
赵汉并不否认。
“我知道瞒不过你,而且我也不算骗你。”
赵汉补充道。
“哦?
殿下没有骗小的?”
刘苏的语气略带玩味。
“嗯。
父皇弃绝母妃与我,我又何必冠赵姓,不过是自取其辱。”
赵汉说得认真,目中飘过一丝悲色。
萧的确是是赵汉的母姓。
刘苏却怔住了,他没想到赵汉己经不想再使用那尊贵的皇家姓氏。
如此说来,倒是冤枉了这个骗子。
“殿下莫要灰心。
等过些年陛下气消了,想起殿下了,给殿下封个王爵,殿下也能富贵荣华一世了。”
刘苏只是习惯性地安慰别人,对于这个被今上弃绝的皇子来说,今上想起他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对于刘苏这样远离权力漩涡的小黄门来说,根本无从判断。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今上子息单薄。
仅出五位皇子,且大皇子早夭,便只剩下西位,公主倒是有十位且无人夭折。
只剩下西位皇子的情况下,今上有一天想起这个儿子来,也并非绝无可能。
刘苏如此在心中安慰自己,使得自己的话并不是无凭无据,否则自己也变成骗子了。
似乎听出了刘苏话中的安慰之意,赵汉怔了怔,说道:“小公公,你真好。”
少年的眼中满是喜悦。
“殿下,小的当不起你一句公公,叫我小苏或刘苏就行了。”
“公公当得起,而且我也不是殿下了。”
赵汉有些落寞。
也对,今上将萧贵妃和赵汉均废为庶人,更是把赵汉从宗籍中除名,他确实不是殿下了,但刘苏并不在乎。
“殿下,人贵自重,您不要轻贱了自己,来日方长,您是天潢贵胄,和今上流着一样的血,翻身的机会比真正的庶民多多了。
只要殿下抓住时机,日后复起,甚至是帮您母妃洗刷冤屈也是有可能的。”
赵汉的眼里泪花闪闪,灵动的瞳孔之中透出讶异的神色,他试探性地问道:“公公也相信我母妃是冤枉的吗?”
“殿下难道不相信您母妃吗?”
刘苏含笑,平缓的晚风划过他玉琢一样的脸颊,轻启的双唇宛若熟透的樱桃,是消弭世间万般忧愁的解药。
情绪被缓缓漾起,沉闷的宫廷中,肃杀的气氛溶解于温暖的话语中,赵汉的愁绪也似乎随之溶解了。
“小公公,你真好。”
他又说了一句。
说着,赵汉突然抱紧了刘苏。
说了别叫我公公,当不起。
还有谁允许你抱我的?
不过其实感觉也还好,随你吧。
刘苏心想。
“你怎么吃不饱饭?
照理来说即便遭受变故,您是皇子,衣食总不会缺的。”
“我那里的嬷嬷是母妃的死对头王婕妤指派的,她天天克扣我的东西。”
赵汉委屈道。
“那你怎么不杀了她?”
刘苏调侃似地问道。
“打不过,她力气可大了。”
赵汉无奈地说道,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刘苏却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
“怎么,你打得过就会杀了她么?”
刘苏戏谑道。
“对啊。”
赵汉露出一抹笑容,在夜间显得妖冶如鬼魅一般。
刘苏因此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