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小雨,剪子股街水汪汪的。
古军胜在街口碰上吴香兰,吴香兰张口喊“大哥”。
古军胜说:“你喊我哥,咱俩谁大?”
香兰说:“你比我大一个月多五天,大妈说的。”
古军胜说:“我以为该喊你姐呢,原来我比你大。”
香兰说:“我结婚早,嫌老。”
说完,两人都不吱声了。
到了古家门口,香兰说:“鹏鹏想吃财神阁的烧鸡,那天帮俺修房子时去买没有了。
今天去的早,买了一只,正好你回家了,当个酒肴。”
古军胜说:“帮你修个房子还给你要鸡吃?
我回家得说说他。”
香兰说:“你可别说他,他就在俺家吃过一回饭,那天都晚上八点了。
爱吃财神阁的烧鸡是闲啦呱说的。”
说完,把荷叶包着的热乎乎的烧鸡交给古军胜,往巷子深处自己的家里去了。
古军胜刚在家里坐下,古军鹏、古军明跟着进来。
古军胜问:“明明没上学?
你俩一起嘛去来?”
古军鹏说:“领明明给艺校的张校长见了个面,张校长听他唱了一首歌,还让他跳了个舞。
张校长说专业课能过,就看文化课了。”
古军胜问:“明明会跳舞?”
古军鹏说:“跳得还不孬呐!”
古军明说:“我会的多着呢。
你不支持我上艺校,所以你也不关心这些事。”
古军胜说:“男孩子唱歌跳舞我总觉得不正道,学个数理化不好吗?”
古军明说:“一上数理化我就头疼,上不了艺校我也考不上大学。”
古军鹏说:“我没少打听这方面的事,都说上艺校是个路子。
明明又喜欢这个,艺校也是正而八经的高中中专,出来起码进不了工厂了。”
古军胜没再说别的。
他从出发的兜里拿出两盒茶叶,说:“南方的好茶,送给张校长喝。”
古军鹏说:“我给他买酒了,这个人热喝酒。”
正说着,古大妈招呼条条把撕好的烧鸡和其他酒菜端到方桌上。
条条喊了声“大哥”、“二哥”,算是打过招呼了。
条条姓谢,也是剪子股街上的。
她爹谢宝桢年轻时就和古大伯在洋车行拉洋车,在火车站卸盐、卸煤出苦力,算是患难兄弟。
前年得癌症死了。
条条的娘死的更早,不到一岁便被古大妈留在身边,认了干女儿。
古军鹏说:“正想吃财神阁的烧鸡呢,哪来的?”
古军胜说:“香兰买的。”
古军鹏没再吱声。
古军胜说:“财神阁的鸡卖到西五块一斤了吧?
这只鸡这么大得十多块,香兰孤儿寡母的,以后别让她花钱。”
古军鹏知道大哥说他,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那天给她家修房子,多了句嘴,说财神阁的烧鸡好吃。
她晚上去买没买到,谁知过去几天了她还想着这事。”
古大妈说:“我糟了鱼,一会让条条给她送一碗去,别白吃人家的。”
古军胜又从出发的兜里掏出两根火腿肠,说:“小孩爱吃这,一块给她送去。”
古军明说:“我也爱吃,还有吗?”
古军胜说:“有也是给平平留的,你是哥,别给她争。”
古军明说:“成天偏向她不向我!”
雨下的越来越大,条条给香兰送糟鱼回来,古军鹏问:“香兰家的房子没漏雨吧?”
条条答:“漏,正对着里屋的床。
香兰姐用了两个盆在床上接雨。”
古军鹏说:“我知道会漏,顶上有段椽子朽了,当时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垫上,我这就给他换上去。”
说完,从床底下拿出昨天找来的一块角铁,披上雨衣,去香兰家。
条条说:“吃了面条再去吧,回来就坨了。”
古军鹏说:“我吃饱了,别给我留了。”
古军明嘻皮笑脸地说:“二哥喜欢香兰姐,听说香兰姐家里漏雨,看他急的。”
古军鹏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别胡说八道。”
古军明说:“我早看出来了,她家妞妞谁都不让抱,就让二哥抱。”
正在收拾碗筷的条条,听了军明的这句话,将一只碗失手掉在地上,摔烂了。
条条说:“看我多没用,打了个碗。”
古大妈说:“打个碗值几个钱,别让碗片扎了手。”
见条条到厨屋去了,古军胜说:“得给鹏鹏定亲了。
我正想问问他,他又走了。”
古大妈说:“前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过鹏鹏,他好像对那个叫燕子的姑娘不大满意。”
古军胜说:“人家是厂长的闺女,就姊妹一个,肯定有点娇生惯养。
她爹提拔鹏鹏当车间主任,多半也是为了他闺女。
如果他不愿意人家,他怎么再在厂里呆?”
古大伯说:“依我,就让鹏鹏和条条好了。
条条咱知根知底,我和你妈老了,还不得靠人家?”
古大妈叹口气,说:“就刚这光景,八成条条也有这意思。”
古军胜说:“鹏鹏的性格,谁能替他作主?”
古大伯说:“你的婚事也该定了。
你是哥,你不定,鹏鹏也定不了,丽丽也等着你呢。”
古大妈知道儿子感情受过伤,不敢提萌萌的事,于是改口问:“菊英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也不丑,菊英的爹提过几次了。”
古军胜说:“菊英一身孩子气,还没长大呢!
再说我的事也真急不了,企业马上要改革,人心惶惶的,哪有闲心考虑这个事?
再说家里住的这么挤。
我在厂里搭的那间棚子,临时住住行,厂里不会让结婚用。
改革完,这个棚子也不一定让住。”
说到房子,一家人都沉默了。
古军鹏进了吴香兰的院子,把木梯子搬到屋里,挪开床,把角铁固定在塌下来的椽子上。
想找块塑料布遮住那一片漏雨的地方,没找到,古军鹏就把披来的雨衣用剪子剪开遮上。
弄完这些, 己到夜里十点多。
古军鹏还想弄弄屋里其他地方,吴香兰说:“这些地方不急,你快回去吧,大妈会着急的。”
说完,拿出自己披的粉红色雨衣披在古军鹏身上。
古军鹏说:“因为你买烧鸡,大哥说我了,以后别再花钱了。”
吴香兰说:“这有什么?
你像我亲弟弟一样,买个烧鸡还不应该?
何况你帮了我这么多。”
古军鹏最不喜欢听香兰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想当她的弟弟。
她很希望香兰给他一个亲昵的眼神,或者在他面前撒个娇,但这些从来都没有过。
她甚至不避讳在他面前换衣服。
她还在把他当成十几年前的小孩,一个跟屁虫。
披着香兰粉红色的雨衣,古军鹏似乎嗅到了雨衣里散发出来的微微的香气。
香兰的一颦一笑都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是那样清晰和鲜活。
雨下得小了,淅淅沥沥,他站在雨里冥想了足足一个小时。
进了南屋,大哥和三弟都睡熟了,父亲似乎还醒着。
母亲住的堂屋里的灯在他轻轻关上门后熄了。
古大妈照例在声远楼的大钟响过七点后叫醒了大儿子古军胜。
军胜见二弟三弟都还未醒,手脚很轻。
父母都己起来了,在堂屋坐着。
军胜走进去,拿起母亲装好吃食的布兜,打个招呼要走,父亲叫住了他。
军胜知道父亲有话要说,就坐了下来。
父亲一脸严肃地说:“鹏鹏昨天11点多了才回家,我担心别真像明明说的,有什么事。”
军胜说:“我也想过这个事,但不会有什么事的。
香兰从小领着鹏鹏玩,鹏鹏很依恋他,就像亲姐弟一样。”
古大妈说:“鹏鹏现在不是小孩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别造成不好的影响。”
军胜说:“这事只能点点,还不能明说他。”
想了一想,又说:“再见了香兰,我让香兰给鹏鹏介绍对象。
香兰是老师、有文化的人,一点就透。
如果鹏鹏有什么念想,也只能让香兰拒他,别人谁说他也死不了心。”
古大伯说:“还有一件事给你商量下,想把南屋西边的那点空地盖起来。
地是老辈留下的,能盖两间,盖好你和丽丽一人一间。
你们都大了,该娶亲了,不能再这样凑合了。”
军胜说:“盖好给鹏鹏和丽丽一人一间,我再想办法。
丽丽一首对传健不冷不热的,传健又没时候能分上房子,赶快把他俩的婚事先办了。
丽丽和传健这次去宾城,估计杨大伯得说这事。”
古大妈说:“丽丽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个哥哥不结婚,谁劝得了她接?”
正说着,古平平醒了,支棱坐起来,说:“大哥,你就给我买两根火腿肠?”
古大妈说:“那两根明明吃了。”
平平又要说什么,古军胜没让她说,过去摸摸她染得黄红黑相间的头发,说:“马上要考高中了,还没点正经样。
街上那些坏孩子才染这样的头,像个什么样子?”
平平狡辩说:“香港的歌星不都这样吗?”
古军胜说:“再这样不给你买吃的了。”
平平“哼”了一声以示***。
古军胜进了厂里,罐车己经装好。
按惯例,装车他要在场,这次他还没到就装好了。
正感到奇怪,计量科的老田凑过来,他是厂里的老人了。
老田给古军胜让了一支烟后,把剩下的烟硬往古军胜裤兜里塞,被古军胜阻住了。
老田一头汗,说:“军胜兄弟,我看你人好、不会操人才找你。”
古军胜说:“田师傅,需要我帮忙,只要我办得到,尽管说。”
老田压低了声音:“罐车我给你装满了,没做单子,拉到赤峰后别让他们给厂里打钱,要现金。
你也知道,厂里要改革,我的年龄大了,饭碗准保不住了。
我三个孩子都上学,老伴又有病,买断工龄只补8000多块钱,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
你看现在厂子乱的,能拿能偷的,都拿走偷走了。
车队的十几辆罐车,就你还在实实在在给厂里送货,老江他们都弄几万了。
这车货值2万多,你给我西五千就行。
你不愿这样办,算我是放屁。”
古军胜说:“这么明目张胆的往外拉货,厂里会不知道吗?”
老田说:“一点事不会有。
顾厂长的弟弟带头这么干,他们是明拉,倒手卖了不入账。
我管计量,我不做单,上哪里查账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古军胜只能把车先开出来。
望着老田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有点可怜这个老工友了。
古军胜把车开到东营加油站加油,值班的小刘解手去了。
古军胜离开加油机,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抽烟等她。
一个人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热热的胸膊贴着他的后背,古军胜一猜就是姚菊英。
古军胜说:“你多大了,还这么闹,也不怕人笑话?”
姚菊英索性搀起他的胳膊,说:“谁爱说说去,我就这样。”
古军胜说:“早上我见大伯来,没听见大伯说有什么事,你又骗我。”
姚菊英说:“南阳俺舅家送了几只烧鸭,谁知你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鸭子都搁臭了。”
古军胜说:“以后别这样,大伯会多想。
大伯给俺爹俺娘提过咱俩的事。”
姚菊英转到古军胜面前,两手搭在他肩上,问:“真的?
怎么说的?”
古军胜说:“俺爹俺娘没同意。”
姚菊英说:“不可能,大伯大妈从我小就喜欢我,说我长得俊、性格好。”
古军胜没接她的话,指了指远处的女厕所,说:“你去看看,小刘解个手这么长时间?”
姚菊英果然跑到女厕所去看,远远地说:“没人。”
这时,从加油站平房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说:“小刘拉肚子,坐她男朋友的摩托车上东边医院拿药去了。
加油得等她回来,老板不让别人加。”
附近没有加油站,古军胜只好等。
他打开车门,想进去眯一会,姚菊英一把把他拽下来,说:“太阳一会就把车晒热,王姐回婆家了,我宿舍里没人,刚用药打了蝇子,你上我那里躺会去。”
古军胜说:“你个女孩子家的铺我能去?”
姚菊英说:“哥,你能不能别这么酸?
我还想和你一起睡觉呢!”
古军胜说:“你个死妮子净胡说,以后谁敢娶你?”
姚菊英说:“没人娶我我当尼姑去!”
说完,竟掉下泪来。
古军胜最看不得女孩掉泪,只得跟着姚菊英去了她的宿舍。
宿舍里摆满了东西,连个插脚的空没有,古军胜说:“你和王俊两个人有一个讲究点的,也乱不到这个程度。”
姚菊英有点不好意思:“要知道你来,不早收拾好了?”
屋里虽乱,姚菊英的床铺却很干净。
床单洁白,一床大花被子叠的整整齐齐。
古军胜说:“我身上有土,弄脏了你的铺别赖我。”
姚菊英俯看着躺在铺上的古军胜:“弄脏了我就不让你走了!”
一脸娇羞。
古军胜己习惯了姚菊英没大没小的玩笑话。
他用被子蒙上头,不再理她。
可能是被子太软和,他竟睡着了。
醒来后,看到屋里己收拾一新。
姚菊英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半截褂头,坐在一张三抽桌前盘头。
洁白的脖子、胳膊和半截腰露在外面。
五月的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屋里子光影闪烁,明暗交织,宛如梦境。
忽然,他看到墙角鞋柜里有一双蓝色拖鞋,显然不是女人的。
看来这屋里有别的男人来过,不管是姚菊英还是王俊,肯定和这双蓝拖鞋有关。
他莫名地涌起一股醋意,心还隐隐地有点痛。
姚菊英似乎感觉到古军胜醒了,用一根簪子把头发插好,穿上一件粉红的小褂,就像刚出嫁的新娘。
古军胜一时失语。
姚菊英笑道:“你别还在做着梦吧?”
古军胜说:“谁知眯着了,你也不叫我。”
姚菊英说:“开大车太累了,怪不得大妈让你出远发要回家睡呢!”
古军胜说:“你这里比家里睡的好,静。
家里鹏鹏打呼噜,明明长喉节了,也开始打了。”
姚菊英说:“你以后就上这里来睡觉。
这里离大路远,夜里也静,我回家睡去。
我跟一个姐妹去过你的厂子,他哥叫刘洋,也是开大车的。
还看你住的棚子了呢!
连个锁没有,用铁条拧着。”
古军胜说:“棚子以后也不一定能住了。
厂子马上要改革,今后怎么样,心里没一点底。”
姚菊英说:“又不光改你一个人,怕啥?
真失了业我养着你。”
古军胜笑了:“又胡说,你知道南方人把这种人叫什么吗?”
姚菊英问:“叫什么?”
古军胜说:“叫小白脸!”
姚菊英也笑了:“谁这么会起名字?”
两人说笑了一阵。
姚菊英早己从外面买来了水煎包,还打了一暖瓶鸡蛋汤。
古军胜胃口很好,几乎吃光、喝光。
姚菊英又提出一兜水果,有苹果、有桃,交给古军胜。
古军胜说:“你上回买的瓜真甜,一路上没买水喝。”
姚菊英说:“信我的没错吧,这兜水果也能撑三天。”
临上车,姚菊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拴好了小巧吊坠的钥匙,说:“宿舍门上的,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古军胜说:“你和王俊两个人的宿舍,我怎么能来住?”
姚菊英说:“王俊怀孕了,她对象天天来接她。
再说,我们是好姊妹,那天上你厂子她也去了,她也同意你来住。”
古军胜问:“你怎么给王俊说的咱俩的关系?”
姚菊英说:“她又没问,我说什么?”
古军胜摇下车窗玻璃,又伸出头来,说:“别给你爹说这些事,也别给俺爹俺娘说这些事。”
姚菊英瞪了他一眼,似乎说了句什么。
古军胜没听清,摇上车窗,车子发出很响的声音,起动了。
古军鹏手里捧着发霉的豆子,到了验资科,问:“昨天那批货谁验的?”
验质科的刘小夏说:“我验的。”
古军鹏一脸怒气:“这样的豆子能进厂?”
刘小夏说:“泥花脸,便宜。”
古军鹏说:“真要是泥花脸我就不来找你了,这明明就是发霉的陈豆子。”
他咬开几个豆粒,一粒粒摆在桌上。
外面看起来有点泥花,里面己经发乌,严重的己霉变。
刘小夏说:“你这是故意推荐,专挑孬的,哪车没有霉豆子?”
古军鹏说:“事实摆在这里,你反倒说我找荐,我让你看看你验的是什么货。”
他一把抓住刘小夏的衣襟,拉着他往原料仓去。
古军鹏身材高大,刘小夏身材瘦小,厂里不少人伸着头看。
刘小夏不想去原料仓,气急败坏的说:“古军鹏,你欺负人,再不放开我要喊了。”
古军鹏松开刘小夏,说:“喊吧,让大家评评理。
我好心好意给你说事,你反倒赖我故意推荐。”
刘小夏的衣襟被古军鹏攥得皱皱巴巴,又见有这么多人看,伤了自尊,忽然哭着往厂外跑去:“我不干了!”
在厂门口被副厂长赵福芳拦住。
赵福芳揽着他的肩膀,往自己办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