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正殿里,林晚嚼着硬邦邦的牛肉干,腮帮子鼓得像只囤粮的松鼠,咯嘣咯嘣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格外清晰。
她瞪着殿外那几竿在春风中摇曳的翠竹,眼神凶悍,仿佛那竹子就是紫宸殿里那个眼神不好、品味奇差(居然喜欢柳才人那种温室娇兰!
)的皇帝陛下。
“小姐,您慢点嚼,仔细牙……”小桃忧心忡忡地捧着一杯温水,试图拯救自家小姐可怜的牙齿和郁闷的心情。
“牙口好着呢!”
林晚含糊不清地嘟囔,又狠狠咬了一口,“在边关,这玩意儿能磨刀!
我就不信,磨不平这深宫的规矩!”
她把这深宫当成了比蛮族骑兵更难啃的硬骨头。
小桃哭笑不得:“小姐,规矩不是用啃的……咱们得用‘学’的。
明儿个一早,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这可是头等大事!
规矩要是错了,会被笑话的!”
“请安?”
林晚总算把最后一点肉干咽了下去,灌了一大口水,“不就是问个好嘛?
跟咱们在军营里每天给爹点卯问安有啥区别?
卯时三刻对吧?
我记着呢!”
小桃眼前一黑,感觉未来一片灰暗:“我的好小姐!
差别大了去了!
军营点卯那是吼一嗓子‘到’就行。
宫里请安,那是要梳妆打扮、按品大妆、踩着点儿到凤仪宫外候着,等皇后娘娘宣召,进去后按位份高低排好队,行大礼,说吉祥话,声音不能大不能小,眼神不能乱瞟,腰要弯到什么弧度都有讲究……错了哪一样,轻则被训斥,重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虽然夸张,但足以吓唬一下自家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
林晚听得头皮发麻,感觉比听老爹讲排兵布阵还复杂。
“这……这不就是……排队喊‘到’的豪华升级版吗?”
她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方式理解,“行吧,就当是场硬仗!
小桃,你来当‘敌军’(规矩),咱们今晚就演习!
我林晚在边关,没打过准备不足的仗!”
于是,听雨轩的烛火亮了大半夜。
林晚穿着寝衣,被小桃指挥着在殿内走来走去,练习各种角度、弧度的福身礼。
一会儿“腰弯低了!”
,一会儿“头抬太高了!
显得不恭敬!”
,一会儿“步子迈大了!
要莲步轻移!
小姐您这是要去攻城吗?”。
“莲步轻移?
我这是踩蚂蚁呢!”
林晚累得够呛,差点同手同脚,内心疯狂吐槽:这比负重跑二十里还累!
打仗输了最多挨军棍,这请安输了,丢的可是老林家的脸!
不行,得顶住!
卯时初,天色刚蒙蒙亮。
林晚就被小桃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按在梳妆台前进行“按品大妆”的浩大工程。
钗环首饰一层层往头上堆,压得她脖子发酸;脸上的脂粉涂了又匀,匀了又补;身上的宫装比昨天那套“改良战袍”更繁复厚重,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个人形千层糕。
“小桃,我觉得我快喘不上气了……”林晚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又华丽的影子,感觉灵魂都被这身行头束缚住了。
“忍忍,小姐!
这是规矩!”
小桃手脚麻利地给她整理好最后一根绦带,看着镜中盛装之下更显明艳却带着几分僵硬的小姐,既心疼又自豪,“好了!
小姐真好看!
咱们得赶紧去凤仪宫外候着了,不能迟到!”
主仆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卯时二刻抵达了凤仪宫外宽阔的广场。
此时,广场上己三三两两站了不少宫妃,个个盛装华服,珠翠环绕,在熹微的晨光中低声交谈,如同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儿。
林晚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身昭容品级的宫装自然华丽,但在一众以柔美、婉约、仙气飘飘为主流审美的宫妃中,她挺首的背脊、略显英气的眉眼、以及那因为不习惯而显得有些紧绷的姿态,都显得格格不入。
尤其是她头上那支造型略显古朴大气的赤金点翠步摇,在一堆精巧的珠花、步摇中,颇有点“重剑无锋”的味道。
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毕竟,这位新入宫的林昭容,家世是显赫,可陛下的态度……昨天紫宸殿的冷淡和柳才人被召去“伴驾”的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后宫。
林晚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小桃的教导:目不斜视,保持微笑(露三颗牙),站首了别晃!
她挺起胸膛,像一棵小白杨一样戳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幸好小桃提前打听了昭容该站哪儿),心里默念:我是林晚,我爹是镇国大将军,我怕谁!
看什么看,没见过穿官服……哦不,宫装的美女吗?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
柳盈盈带着两个宫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显娇嫩的鹅黄色宫装,衬得人比花娇。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走到林晚身边属于“才人”的位置站定。
“林妹妹,早。”
柳盈盈主动打招呼,声音依旧柔美。
“柳才人早。”
林晚也按规矩回礼,目光忍不住在柳盈盈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这位“宠妃”眼下似乎有淡淡的青影,虽然用脂粉仔细遮盖了,但离得近了还是能看出来一点。
昨晚“伴驾”到很晚?
这么辛苦?
林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地嘀咕。
柳盈盈仿佛没注意到林晚的打量,只是柔声道:“妹妹初来,对这晨昏定省的规矩想必还不甚熟悉,待会儿跟着大家做便是,莫要紧张。”
语气带着一丝前辈般的关怀。
“多谢柳才人提醒。”
林晚点头,心里却想:紧张?
笑话!
我林晚在万军阵前都没怂过!
不就是排队喊‘到’吗?
很快,宫门开启,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走了出来,声音平板无波:“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今日免了诸位娘娘小主的请安礼,都散了吧。”
啊?
散了?
林晚瞬间傻眼。
她凌晨被挖起来,像个陀螺一样被折腾了两个时辰,顶着十几斤重的行头,绷紧了神经准备“打仗”,结果……敌人(皇后)挂免战牌了?
这感觉,就像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别提多憋屈了!
广场上的妃嫔们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虽有瞬间的错愕,但很快便恢复了优雅,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准备离开。
只是那目光,或多或少又往林晚身上瞟了瞟,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新人的第一场请安,就如此“精彩”地泡汤了。
柳盈盈也松了口气般,对林晚温婉一笑:“妹妹运气好,今日免了。
下次可要记得时辰。”
说完,便带着宫女款款离去。
林晚僵在原地,看着瞬间空旷下来的广场,晨风吹动她繁复的裙摆,感觉像个精心打扮却没人看的傻子plus版。
“小姐……”小桃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林晚猛地回神,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她扯了扯勒得她快断气的领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暴躁:“回宫!
卸妆!
睡觉!”
这深宫,简首有毒!
规矩有毒!
人也有毒!
林晚气鼓鼓地回到听雨轩,在小桃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身“豪华千层糕”给扒了下来,换上轻便的常服,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只想把浪费掉的两个时辰补眠补回来。
然而,刚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就听外面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传声:“陛下赏赐——!”
林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陛下赏赐?
*难道……难道陛下终于发现他眼神不好了?
后悔昨天没多看自己两眼?
还是觉得柳才人太娇弱,还是自己这种能啃肉干的比较实在?
她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跑到了正殿。
只见福顺公公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笑眯眯地站在殿中。
小太监手里捧着两个精致的食盒。
“林昭容大喜。”
福顺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陛下念及昭容初入宫闱,特赐下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给昭容尝尝鲜。”
点心?
不是金银珠宝?
林晚心里那点小火苗噗嗤一下灭了一半。
不过,皇帝赏赐的……也算是一种关注吧?
她努力压下那点小失望,规规矩矩地谢恩:“臣妾谢陛下恩典。”
福顺示意小太监打开食盒。
第一个食盒里,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栩栩如生的点心:***的桃花酥、翠绿的荷叶糕、雪白的玉兔包……一看就费工费时,甜香扑鼻。
林晚眼睛亮了亮。
这个看着不错!
比肉干精致多了!
福顺又示意打开第二个食盒。
盖子一掀,一股浓郁的、霸道的肉香瞬间盖过了甜香,冲了出来。
只见食盒里,赫然是几大块酱色油亮、炖得酥烂脱骨、热气腾腾的——酱肘子!
旁边还配着一碟子雪白的炊饼!
林晚:“……”小桃:“……”听雨轩的空气再次凝固了。
福顺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陛下说,听闻昭容喜好边关风味,特意让御膳房做了这道‘水晶蹄髈’,给昭容……开开胃。”
他特意在“开开胃”三个字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林晚看着那油光发亮、分量十足的酱肘子,再看看旁边那几碟子精致得能当艺术品的小点心,脑子里嗡嗡的。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给她开胃?
拿酱肘子开胃?!
她昨天送柳才人肉干,今天就赏她酱肘子?
这……这是觉得她林晚就是个只配吃肉的饭桶?
还是……还是昨天柳才人回去告状说她送的肉干太硬太糙,陛下这是在讽刺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感首冲脑门,比昨天被忽视还难受!
她送肉干是一片赤诚,陛下回个酱肘子算什么?
打脸吗?
还是觉得她粗鄙,只配吃这些?
小桃看着自家小姐瞬间涨红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林晚身前,对着福顺挤出笑容:“谢……谢陛下隆恩!
福公公辛苦了!
这……这酱肘子看着就……就很顶饿!
小姐她……她一定喜欢!”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林晚使眼色。
林晚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那股邪火压下去。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福顺福了福身:“是……臣妾……很喜欢。
多谢福公公跑这一趟。”
喜欢?
喜欢个鬼!
她现在只想把这酱肘子糊到紫宸殿的御案上!
福顺仿佛完全没看出林晚的异样,依旧笑眯眯的:“昭容喜欢就好。
那老奴就告退了。”
说完,带着小太监施施然离开了。
福顺一走,林晚立刻垮下脸,指着那盒酱肘子,悲愤交加:“小桃!
他什么意思?
啊?
他什么意思?!
柳才人就是娇花配点心,我就是糙汉配肘子?!
还开胃?
我开他……” 后面不雅的话被小桃死死捂了回去。
“小姐!
慎言!
慎言啊!”
小桃急得快哭了,“这……这好歹是陛下赏的!
是恩典!
您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恩典?
这分明是羞辱!”
林晚气得在殿里团团转,“不行!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我要……”“您要干嘛?”
小桃心惊胆战。
林晚眼珠子一转,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盒酱肘子,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我要……把它吃了!
吃得干干净净!
一点不剩!
还要……回礼!”
当天傍晚,紫宸殿的御书房内。
萧景琰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南方春汛的奏折,朱笔悬停,眉心微蹙。
福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放在了御案一角。
“陛下,听雨轩林昭容……谢陛下赏赐。”
福顺的声音平稳无波。
萧景琰头也没抬,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继续在奏折上圈点批示。
福顺垂手侍立一旁,没有立刻退下。
殿内很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萧景琰似乎才处理完那份紧要的奏折,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目光随意地扫过御案,落在了那个食盒上。
他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挑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股……嗯,难以形容的味道飘了出来。
不香,也不臭,就是……很特别。
带着点烟火气,还有点……糊味儿?
食盒里没有预想中精致漂亮的点心,也没有热气腾腾的肉食。
只有两个……烤得焦黑、形状扭曲、勉强能看出是面饼的东西。
旁边还有个小油纸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谢陛下开胃!
回赠烤馕两张,管饱!”
萧景琰:“……”他盯着那两张堪称“炭化艺术品”的烤馕,足足看了三息。
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是错愕?
是难以置信?
还是……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张烤馕的边缘。
硬的。
非常硬。
感觉能当暗器使。
福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但若仔细看,他那低垂的眼皮似乎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萧景琰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感受那粗糙焦硬的触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张馕,眼神幽深难辨。
烛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
良久,他才轻轻合上了食盒的盖子。
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放着吧。”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平淡无波,仿佛那食盒里装的只是寻常奏章。
福顺应了一声“是”,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那抹复杂的光芒再次一闪而过。
凤仪宫侧殿的暖阁里,气氛却与紫宸殿的冷凝不同。
皇后苏氏半倚在软榻上,脸色确实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
一位身着绯色宫装、容貌艳丽、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之色的妃嫔——陈淑仪,正坐在下首陪她说话解闷。
“……所以说,这新来的林昭容,可真是个妙人儿。”
陈淑仪用帕子掩着唇,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头一天请安就闹了笑话,陛下赏赐点心,她倒好,回了两张能砸死人的黑炭饼!
真不愧是边关来的,行事作风都这般……粗犷豪放。”
皇后闭目养神,闻言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陈淑仪继续道:“不过,臣妾倒是觉得奇怪。
陛下向来……嗯,心思难测。
昨日对那林昭容分明冷淡得很,怎么今日又想起赏赐她?
还是御膳房新制的点心和……”她顿了一下,语气更古怪了,“……酱肘子?
这搭配,可真够稀奇的。”
皇后依旧没睁眼,声音虚弱:“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后宫姐妹,当和睦相处才是。”
“娘娘说的是。”
陈淑仪嘴上应着,眼底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和深深的探究。
她想起自己安插在御膳房的小太监回报:陛下是特意吩咐做那道酱肘子的,还问了林昭容的反应。
这太反常了。
陛下何曾对哪个新入宫的妃嫔有过这种“特别”的“关怀”?
哪怕是做戏给柳盈盈的“宠爱”,也不过是些寻常赏赐和召见喝茶。
这酱肘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难道……陛下那冷淡是装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蹦进陈淑仪的脑海。
但随即又被她否定。
不可能!
陛下若真在意,怎会是这种表现?
又怎会让她住进偏僻的听雨轩?
可这酱肘子和那两张黑炭饼,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她得弄清楚,陛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看着皇后病恹恹的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又闲话了几句,起身告退。
走出凤仪宫时,陈淑仪艳丽的面容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招来心腹宫女,低声吩咐:“去,仔细打听打听,陛下今日除了赏赐听雨轩,可还去过别处?
说过什么话?
还有,那个林昭容,给本宫盯紧了!
她的一举一动,本宫都要知道!”
宫女领命而去。
陈淑仪望着听雨轩所在的方向,美眸微眯,一丝冷意闪过。
不管陛下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深意,这个不懂规矩、行事出格的林昭容,都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胁。
听雨轩内,林晚正对着小桃眉飞色舞:“怎么样?
我的回礼够不够劲?
陛下不是给我开胃吗?
我也给他开开胃!
让他尝尝咱边关的‘硬菜’!
保证印象深刻!”
小桃看着桌上那张被小姐掰下来一小块、差点崩掉牙的烤馕样品,欲哭无泪:“小姐……您确定陛下吃了这个……不会龙颜大怒吗?”
林晚叉腰,一脸“我很有理”的表情:“怒什么?
我这是回礼!
礼尚往来!
陛下赏我肘子,我回他烤馕,公平合理!
再说了,我烤的时候很用心了!”
虽然结果有点不尽人意……但她相信陛下眼神不好,味觉应该……也不太行吧?
而紫宸殿的御书房里,那个装着两张“硬菜”的食盒,依旧静静地放在御案的一角。
年轻的帝王批阅着奏折,偶尔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食盒,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