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大地,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棉絮,随时要倾泻下无尽的悲凉。
官道早己失去了原本的模样,泥泞不堪,混杂着冻土、草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秽。
一队队人影,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蠕动,沿着这条绝望的轨迹缓慢前行。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男人佝偻着背,女人抱着啼哭不止或己无声息的孩子,老人拄着随手捡来的木棍,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寒风吹过,掀起单薄的破布,露出嶙峋的肋骨和枯瘦如柴的手臂。
咳嗽声此起彼伏,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这是逃难的人群。
从北边来,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羊群,逃离那片被战火反复蹂躏、又被天灾彻底榨干的土地。
“北边……彻底完了……”一个满脸沟壑的老者靠在路边半枯的树干上喘息,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悸,“梁狗……梁狗的铁骑……过处……寸草不留啊……”“听说……那个女魔头……萧令姜……”旁边一个断了胳膊的中年汉子,用仅存的手裹紧破烂的衣襟,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破一城……屠一城……人头都堆成了京观……”“何止屠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身上的长衫污秽不堪,只剩一丝斯文气,他苦笑着摇头,声音压得更低,“粮草、壮丁,能抢的都抢,抢不走的就烧……连地里的苗都浇了火油……这是要绝我们的根啊!”
恐慌如同瘟疫,在沉默而疲惫的人群中无声蔓延。
萧令姜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每个人最后一点侥幸。
北梁女战神,名震天下,也凶名昭著。
她的铁蹄所向,便是血与火的代名词。
而他们逃难的方向——南边那些看似安稳的城池,又能支撑多久?
“快走吧……听说前面的青阳县……还有粮……”有人低声催促,仿佛那县城是最后的灯塔。
青阳县。
城墙不高,夯土斑驳,几处坍塌的缺口用杂乱的木石勉强堵着,诉说着此地并非世外桃源。
城门半开,几个穿着褪色号衣、无精打采的衙役拄着锈迹斑斑的长矛,眼神麻木地看着城门外拥挤推搡的难民。
他们像一道脆弱的闸门,努力阻挡着绝望的洪流。
“官爷!
行行好!
放我们进去吧!
孩子快不行了!”
一个妇人抱着气息微弱的孩子,扑跪在泥水里哭喊。
“滚开!
县尊有令!
流民一律不得入城!”
为首的班头不耐烦地挥动长矛,枪杆砸在妇人肩头,引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和人群压抑的骚动。
城内,气氛同样紧绷。
往日还算热闹的市集,如今大半摊位空置,仅剩的几个摊主也神情警惕,货品寥寥。
行人步履匆匆,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粮店的木板门紧闭,只在门板上方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有气无力地挂着“售罄”的木牌。
偶有穿着绸缎、带着家丁护院的富户走过,也多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县衙后堂。
县令郑文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官僚,此刻正烦躁地踱着步,圆胖的脸上满是油汗,官袍的前襟被他自己抓得皱巴巴。
他面前站着县丞王诚和主簿李茂,两人也是愁眉苦脸。
“……库里的存粮,最多再支撑五日!”
郑文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外面那些饿鬼!
还有城里这么多张嘴!
五天!
五天之后怎么办?!
难道让本官开仓放粮,大家一起饿死吗?!”
“大人息怒!”
王诚连忙躬身,声音发苦,“放粮是万万不能啊!
城外难民何止数千?
一旦开仓,顷刻间就能把整个县城都冲垮!
我们这点衙役……塞牙缝都不够!”
“那你说怎么办?!
啊?!”
郑文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朝廷的赈灾粮?
哼!
指望那群在汴京醉生梦死的官老爷?
粮道早就被溃兵和流寇截断了!
求援的信使派出去三拨,石沉大海!
我们……我们就是被遗忘的弃子!”
主簿李茂是个瘦高的中年人,此刻捻着稀疏的胡须,阴恻恻地开口:“大人,为今之计,只能……加强戒备,严防死守。
城外的,绝不能放进来。
城内的……让那些大户再‘捐’些粮食出来,总能……多撑几日。
至于以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谁都明白——听天由命,或者,城破人亡。
郑文德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像被抽掉了骨头,肥胖的身躯陷在椅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小小的后堂。
没有人注意到,在靠近门口阴影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吏员袍服的年轻人,正安静地垂手侍立。
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眼神却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将堂内三位大人的焦灼、恐惧和那点阴暗的算计,都清晰地映照其中,却不起一丝波澜。
他叫顾昭,县衙里一个负责文书抄录、籍册管理的小小书吏,位置低微,平时几乎无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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