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亿万颗滚烫的沙粒,像一头暴怒的黄色巨兽,嘶吼着扑向戈壁深处那几间孤零零的土黄色平房。
天空被彻底吞噬,浑浊的暗黄色成为唯一的主宰,惨白的日头早没了踪影。
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那是风在啃噬大地的骨骼。
黄沙无孔不入,疯狂地钻进简陋的灵堂。
土炕上,张青山的遗体覆盖着一块粗白布,布面己落了一层薄沙,像提前降临的死亡之尘。
布下,那张干瘦、黧黑的脸庞轮廓刚硬,仿佛凝固着生前面对风沙永不妥协的倔强。
张树生跪在冰冷的砖地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硌得生疼,却抵不过心口那巨大的空洞。
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来,带着沙粒的腥气,他死死压住喉咙,生怕惊扰了父亲最后的安宁。
爹,张青山,这个和脚下这片黄沙搏斗了一辈子的老治沙人,最终还是倒在了他亲手栽下的、那排稀疏得可怜的杨树下。
树生找到他时,老人枯槁的手还死死攥着一把沙土,像攥着无法割舍也未能征服的宿敌。
“爹啊……”树生抬起头,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你就这么……撂下我们了?”
窗外风的嚎叫凄厉如鬼哭,卷起更多沙砾拍打着窗棂,也拍打着树生绝望的心。
他感觉自己也要被这无边的沙海吞没,连同父亲未竟的念想,一同埋葬。
简陋的葬礼在风沙间隙仓促举行。
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村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
村支书老赵拍了拍树生的肩膀,叹口气:“青山老哥,硬气了一辈子,值了。”
也有低声的议论飘进树生耳朵:“值啥?
命都搭进去了,沙子不还是沙子?”
“守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图啥?”
树生低着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紧握铁锹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
他奋力铲土,将父亲的棺木埋进这片他付出一生也未能彻底改变的土地。
新堆起的坟包在广袤的沙海中,渺小得像一粒沙。
风沙暂时退去,留下一个被重新蹂躏过的、更加荒凉的世界。
树生站在自家低矮的土院墙外。
父亲耗尽心力守护的防护林带,在风后如同垂死老人的枯骨,许多树苗被拦腰折断,残骸半埋在流动的沙丘里,裸露的根系在微风中颤抖,无声控诉。
远处,沙丘狰狞的脊线在昏黄晨光中起伏,嘲笑着人类的渺小。
“树生!”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媳妇王秀英,一个同样被风沙刻下深深皱纹的女人,踉跄着奔来,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这日子没法过了!
爹的命都搭进去了!
你还要守到啥时候?
咱带着苗苗走吧,离开这吃人的沙窝窝!”
树生没说话。
他弯腰,从墙根抓起一把沙土,任凭那细碎的颗粒从指缝无声流泻,像永远抓不住的时间和希望。
他沉默着,目光扫过父亲的新坟,扫过远处缓慢吞噬一切的沙线。
风又起,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生疼。
他抹了一把脸,掌心里是汗,是沙,还有一种滚烫的咸涩。
“走?”
他开口,声音低哑粗粝,“往哪儿走?
爹在这儿。
根……也在这儿。”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些挣扎的绿色和同样在风沙中挺立的土屋,“咱走了,这点子绿,就真没了。
爹没干完的活儿,我得接着干。”
“接着干?”
秀英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绝望的尖利,“拿啥干?
拿命填吗?
你看看爹!”
她指着新坟,泪水混着沙尘流下,“苗苗才多大?
你让她也走这条路?
你忍心?”
“哐当!”
院门被猛地推开。
女儿张禾苗,十五六岁,单薄得像棵小沙柳,背着那个打满补丁的旧书包(母亲旧工装改的)冲出来。
她瘦削的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却燃着火焰,首首瞪着父亲:“娘说得对!
这鬼地方有啥好?
爷爷死在这儿了!
你也想死在这儿吗?
我不想!
我要念书!
我要出去!
去城里!”
吼声带着少女的清亮,却像刀子般锋利。
树生猛地转身,从未用如此严厉的眼神看过女儿。
风沙刻出的皱纹里蓄满沉痛和威严。
“念书?”
他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地,“念完了书,翅膀硬了,就飞?
飞走了,这沙窝窝咋办?
你爷爷的命就白扔了?”
他指着远处瑟缩的林子,“那是你爷爷的心血!
是根!
人不能没根!”
目光锁住女儿,“沙窝窝咋就埋不住你这颗野草心?”
“根?”
禾苗毫不退缩地仰头,泪水在眼眶打转,“爷爷的根把他埋了!
你的根也要埋了你!
埋了娘!
还要埋了我吗?
我不想死在这儿!
我要活!
我要活得不一样!”
她狠狠一跺脚,沙土飞扬,扭头就跑,瘦小身影消失在尘土弥漫的村路尽头,只留下那个晃动的旧书包在树生模糊的视线里。
树生僵在原地。
“我要活得不一样!”
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
他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沙尘似乎堵住了喉咙。
秀英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漏出,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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