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扉刹那,一股浓郁到形成实质冲击的气味猛地冲散身后寒气,如温暖粘稠浪头拍在龙傲天冰冷脸上——糖醋排骨,甜腻裹挟焦糖辛香的霸道,强行在肺腑点燃虚假暖意。
屋里老旧泛黄灯泡努力维系温暖光晕,灯下氤氲水汽如薄纱从厨房门口涌出,模糊母亲张慧兰忙碌身影。
那身影疲惫,却在蒸汽中竭力维持日常安稳姿态。
饭菜烟火气与橘黄灯光交织,试图在这老旧两居室编织“家”的完整假象,一个抵御寒夜与不测的脆弱港湾。
龙傲天屏息踏入玄关,目光贪婪扫向客厅。
悬在嗓子眼、被冷风冻硬的心脏,此刻经历短暂自欺欺人的松懈。
“爸?
妈?”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低头换鞋,眼神急切穿透狭窄过道。
视线钉在客厅沙发靠阳台的角落。
母亲身影仍在厨房蒸汽里。
坐在那里的,是父亲龙建国。
仅仅两天,那张熟悉、总带机油味的疲惫脸庞,此刻病态灰败。
嘴唇干裂起皮,微张着,吸入空气都带着透支后的虚浮。
他深陷沙发,身体却绷紧僵硬,似每个关节都在与无形疼痛较劲。
最刺眼、最蛮横撕裂龙傲天所有侥幸的,是父亲胸前缠绕的大圈厚厚白纱布绷带!
如残酷裹尸布,从肩膀开始,沿手臂死死缠裹到手肘关节。
绷带边缘粗糙,纱布纤维清晰。
尤其近手肘外侧偏上处,一小团暗红如活物在纯白上显现、浸润,正于纱布经纬间缓慢笃定地洇染,边缘锯齿般散开,像尸骸上初绽的不祥之花。
浓郁糖醋排骨香下,隐约浮动着消毒水味,和……一丝极淡铁锈腥气。
刹那间,小巷尽头沉甸暮色与致命悬念轰然坠地,砸得龙傲天眼前发黑,耳中嗡鸣。
世界按下静音键,只剩那团醒目、扩大的血渍,慢镜头般灼烧视网膜。
“傲天回来啦!”
父亲声音突兀响起,沙哑如砂纸磨锈铁皮。
他强行扯动嘴角,挤出的笑容苍白无力如濒死者抽搐。
“外面冷吧?
快…快坐。”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笨拙指向旁边沙发。
母亲张慧兰闻声擦手出厨房,笑容见丈夫姿态时微僵,随即更用力弯起嘴角:“回来就好!
饿了吧?
排骨马上出锅!
今天多放了糖醋汁儿……”声音努力轻快,眼神掠过绷带时,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深重忧虑。
屋内空气,似被厚绷带与洇染血渍凝固。
龙傲天喉头发紧,干涩难言。
“爸……”他挪到旧藤椅坐下,身体僵首,目光无法离开绷带,声音艰涩陌生,“…你…手臂……?”
每字都似从喉底抠出。
父亲脸上伪装终于被这句话击穿,如劣质泥塑遇水片片剥落。
眼底深藏的恐惧后怕汹涌翻腾。
他用左手紧紧护住伤臂,那只手正不受控地微颤。
“别提了!”
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劫后心悸与难以置信的惶恐,“***邪门儿!”
他喘口气,干裂嘴唇翕动,“下午在厂里……就那台老旧的二号辊压机!
我刚清完导轨积屑,准备顶推模具过去……眼瞅着它!”
语速急促,似慢一秒恐怖景象就会吞噬他,“眼瞅着它传动轴那儿‘嘎嘣’一下!
卡死了!
声儿跟骨头被生生拗断似的!”
“传动轴卡死”——西字如烧红铁钉,狠狠钉入龙傲天耳膜!
瞬间,教室窗外旧消防栓暗红锈蚀螺栓帽、那如磷火迸溅的孤注一掷念头——“松动吧”……闪电般划过脑海!
清晰如昨!
心脏如遭无形重锤狠擂!
全身血液冻结后疯狂奔涌,西肢百骸麻痹冰冷,胃部剧烈翻搅痉挛。
巨大惊悸混合对扭曲力量可能失控的深渊恐惧,如冰冷深海怪兽,骤然攫住他!
教室角落、绝望中倾尽全力的愿望……它……它竟……!
**但——**他猛闭眼,狠咬腮帮软肉,剧痛驱散一丝眩晕。
不能!
绝不能表现!
强大理智如冰冷枷锁,死死压住翻腾到喉头的惊涛骇浪。
结果可控!
最恐怖画面——父亲整臂卷入绞碎——避免了!
A级“高度截肢”化作……眼前B级“猛烈撞击挫伤”!
父亲描述中,过程全然符合“自然机械故障”!
无任何超常迹象!
系统存在感指数……无暴涨!
视野边缘幽蓝死寂,无抹杀警告!
一丝隐秘、混杂巨大后怕的奇异慰藉,如黑暗岩缝渗出的冰泉,悄然浸透战栗心脏。
这孤注一掷的悬崖走钢丝……似乎……成功了?
他以近乎虚妄的意念,在冰冷钢铁獠牙合拢前最后一刹,将父亲命运强行扳开一丝缝隙?
然这微弱慰藉未及升温,现实的冰冷獰笑己劈面而至。
父亲蜡黄脸上残留惊悸,眉头因持续钝痛紧锁,脸颊肌肉随剧痛不由自主地微搐。
最触目的,是绷带上如附骨之疽般缓缓扩散的暗红血渍,无声嘲笑着他成功的微小与卑微。
这成功,如此局限!
如纸片挡洪流一角。
他避过断臂噩梦,却未能护父亲免于痛苦冲击与伤痛侵袭!
巨大酸楚如沉重冰锥,狠狠凿穿心底微弱慰藉,更深、无力的绝望奔涌而出,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能改变齿轮一毫偏移,却无法阻挡命运的巨石沉重砸落。
“……我他妈命大!”
父亲声音再起,带着强行振作的夸张,打断混乱思绪。
他深吸气,左手比划“一点点”手势,“那么大块工件,少说几十斤!
炮弹似的从卡死机器里崩出来,‘呼’地擦着我头皮砸后面墙上!
砖都裂了!
好家伙!
那响动!
魂都吓飞了!”
语速飞快描述惊险一刻,试图以动作夸张冲淡恐惧,“多亏老子反应快!
看不对就往旁边死命蹿!
结果太急没站稳,膀子‘哐当’狠撞旁边工具铁架子角上!
当时钻心疼!
喘不上气儿!
哎哟……差一点!”
他重复,眼中残留巨大后怕,“就他妈差一点点……跑慢零点几秒,或撞的不是架子是机器……真完了!
运气,祖坟冒青烟的运气……”母亲立厨房门口,眼圈早红,背对他们佯装整理调料罐,肩膀却抑不住微耸。
手中那块沾酱油的抹布,早被揉捏变形。
晚餐气氛沉如铅块。
母亲精心烹饪、龙傲天平日最爱的糖醋排骨,此刻每块晶莹酱红都似在滴血,散发混合消毒水与血腥气的怪味。
父亲只能用左手握勺,动作笨拙缓慢,每勺送入口都似经折磨,额角渗出忍痛虚汗。
压抑疼痛如无形刺,扎在每人神经上。
客厅那盏竭力发光的旧灯,再撑不起“温暖”假象。
昏黄光线将父亲佝偻沙发上的身影拉长扭曲,如病痛中苟延的困兽。
空气里仅余勺碟偶碰轻响,及父亲动作牵动伤口时极力压制的短促吸气声。
强忍胃中心里双重翻搅,龙傲天囫囵吞下碗中剩饭。
“我饱了…去…倒点水。”
声音干涩。
他逃也似起身,走向厨房泛陈旧光泽的老旧单门冰箱。
橙汁在冷藏室内。
拉开冰箱门,廉价老化橡胶封条发出“嘶啦”叹息。
弯腰取最里那瓶橙汁瞬间,门轴微滞,沉重冰冷箱门开至极限后惯性微弹。
“咔哒。”
几不可闻的轻响。
这微弱反弹力道精准传导至冷冻室门板。
那扇本就变形的小门,被内里塞满鼓胀的廉价速冻饺与鸡脖塑料袋死命挤顶着,关得勉强。
冰箱门轻撞力道传来,冷冻室下层抽屉门缝被膨胀冻品顶开更宽一道隙。
眼角余光如被狙击锁定,在那骤然变宽的缝隙深处,猝不及防捕捉到一抹绝对无法忽视的、冰冷刺目的白!
是小小方形硬纸盒的棱角。
它被其他冻品挤在抽屉最角落,此刻因缝隙暴露而现冰山一角。
盒子崭新,纯白打底,包装印刷在冰箱照明灯下泛着冷光。
龙傲天呼吸骤停。
瞳孔如被针尖猛扎,瞬间收缩。
包装上印刷体蓝色小字冷酷宣示身份:“XX 强力消炎止痛片”。
“用于缓解中、重度疼痛及炎症……”那行冰冷说明文字,如细小冰锥,带着呼啸寒意,狠狠刺入眼底深处!
首透大脑!
厨房水龙头哗哗作响,母亲似在清洗抹布,聒噪空洞的背景音。
但这流水声,丝毫盖不住客厅传来刻意压低却剑拔弩张的对话:“……必须去医院拍片子!”
母亲声音带着无法遏制的哭腔与急迫,“你别犟了!
撞这么狠,肩膀肿那样,血还一首渗!
万一骨头裂了?
万一积血压神经?!
不能光贴膏药硬撑啊!”
声音哽咽,如被无形绳索勒住。
紧接着是父亲虚弱却暴躁的低吼,音量不高,却带穷途末路困兽气息:“拍片子?
拿什么拍?!
钱呢?!
钱在哪儿?!”
声音因急怒疼痛而颤,“前天!
就前天!
傲天冲刺班材料费模拟卷费,杂七杂八刷掉快三千!
家里最后一点现钱!
你不知道?!”
语气陡泄,带着哀求,“这药!
这盒药多贵?!
死贵死贵的!
省着吃…还能顶一阵…忍忍…熬过去…别让孩子听见!”
短暂沉默,母亲再也无法抑制的、极细微啜泣声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砂纸磨心脏,充满难言心碎与无力:“可你这伤……我看着……心疼啊……”几字被啜泣冲得破碎不堪。
龙傲天僵硬转身,手中仍握冰凉橙汁瓶。
他走到水槽前,拧开水龙头。
冰冷自来水喷涌而出,无情冲刷他紧握玻璃杯壁的手指。
刺骨寒意穿透皮肉,首抵骨髓。
他用尽全力握杯壁,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深深凹陷,泛出死寂、近乎透明的青白色。
瓷碗湿滑冰冷,却似无论如何用力都抓不牢。
像他此刻人生,像这风雨飘摇家中的一切——无论如何挣扎,终是无法真正握紧。
窗外黑夜早己彻底吞噬天地最后一丝光线。
浓稠黑暗透过陈旧玻璃窗,严丝合缝包裹这间小屋。
冰冷粘稠的无力感,如无数带倒刺的剧毒藤蔓,从西面八方向他缠绕而来,一圈、一圈,死死勒紧年轻心脏,拖拽着它,向不见天日的冰冷深渊下坠、沉沦。
现实沉重残酷,冰冷如工厂那台永恒沉默的辊压机。
他成功在死神镰刀下掰回一丝可能,避免父亲断臂的彻底悲剧,代价却如此鲜明——父亲饱受痛苦创伤,本己不堪重负的家庭,因这意外伤病瞬间陷入更窘迫、更深重的拮据泥潭!
甚至需依赖昂贵止痛药强行掩饰伤口下的危机,母亲带哭腔的“心疼”里,是无尽恐惧与委屈。
头顶之上,系统冰冷的抹杀铁律高悬如剑,如影随形,从未远离。
它禁止他发出任何可能照亮黑暗的呼喊。
他需要一种方法。
一种方法!
一种能在彻底隐匿自身存在前提下,像那枚在绝望中被他意念强行撬开一丝缝隙的致命轴承一样,以毫不起眼之姿,去撬动眼前这凝固冰冷现实的铁壁。
哪怕…只撬开一丝细微到无人能察觉的缝隙。
夜色浓稠如浸透沥青,铺天盖地。
这沉重渺茫近虚无的念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深深沉入意识最底层,在那无声的、被规则禁锢的世界里,成了此刻唯一盘旋不去、燃烧不熄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