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位于临海商人居住的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段,朱门高墙,金匾生辉。
门前两尊威武的石狮,无声彰显着府邸主人的煊赫权势与泼天富贵。
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帝都显贵。
云澜随父亲罗霆恒走下马车。
罗霆恒一身深蓝锦袍,气度沉稳,此刻脸上带着商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谦和笑容。
云澜落后半步,垂眸敛目,一副标准的闺秀姿态,唯有拢在袖中的指尖冰凉。
“罗兄!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一声洪亮热情的笑声传来。
韩家家主韩志远,身材微胖,满面红光,带着一身商贾的精明与世故,大笑着迎了上来。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罗霆恒身后的云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位想必就是令爱云澜侄女了?
果真是亭亭玉立,气质非凡!
罗兄好福气啊!”
“韩兄过奖了,小女顽劣,今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还望韩兄多多提点。”
罗霆恒拱手笑道,语气真诚。
他全然不知,眼前这位看似热络的“至交好友”,在前世罗家倾覆之际,是如何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瓜分罗家产业,将父亲最后的生机彻底掐灭!
云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着规矩,盈盈下拜,声音清越:“云澜见过韩伯伯,韩伯伯安好。”
垂下的眼眸里,冰封的恨意一闪而过。
“好好好!
快请进!”
韩志远热情地将父女二人引入府中。
韩府内部更是极尽奢华。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庭院深深,奇花异草点缀其间。
仆从如云,训练有素,行走间悄无声息。
巨大的厅堂内,早己宾客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临海商界的巨贾、官场的要员、名门闺秀、世家公子,汇聚一堂,谈笑风生。
云澜安静地跟在父亲身侧,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她的视线很快锁定在临窗而立的一个身影上。
月白色的云锦长衫,衬得身姿挺拔如松。
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
他独自凭窗,望着庭院中的一株老梅,仿佛与这满堂喧嚣格格不入。
韩瑾。
前世那个让她倾尽所有、最终却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
此刻的他,全然不是记忆中初见时那副温润如玉、含情脉脉的模样。
那周身散发出的疏离和冷漠,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云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从一开始,那所谓的“温润深情”,就只是一张精心绘制、用以迷惑她的假面!
“罗姐姐似乎对窗外的景致很感兴趣?”
一个甜得发腻、带着刻意亲昵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一阵浓郁的、混合着脂粉的香风扑面而来。
云澜指尖微颤,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杀意,缓缓转过头。
苏婉!
前世构陷她、夺她“才女”之名、最后亲手将那杯毒酒递到她唇边的毒蛇之一!
此刻的苏婉,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脸上挂着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甜美笑容,亲热地挽住了云澜的手臂。
“苏妹妹。”
云澜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容温婉得体,眼神却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她任由苏婉挽着,肌肤相触的地方却仿佛有无数毒虫在爬行。
很好,第一条毒蛇,主动送上门来了。
那就从你开始,撕开这虚伪的罗网!
“云澜姐姐今日真美,这月白的料子最衬姐姐的气质了,不像我,只能穿些鲜亮的颜色。”
苏婉巧笑倩兮,话语看似赞美,却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攀比和酸意。
她拉着云澜走向一群闺秀,“姐妹们都在那边呢,雨柔姐姐也来了!”
林雨柔!
云澜的心又是一沉。
果然,蛇鼠一窝!
前世她最信任的“好姐妹”,在她身陷囹圄时,是踩得最狠的那一个!
林雨柔身为刑部侍郎之女,本不应该与她这种商户女有任何交际,是父亲某次前往寻找传说中的翡翠屿途中,见到她昏迷不醒的置身于一个小小商船之上,便出手将她救下。
只是没想到最终并未寻得翡翠屿的所在,且林雨柔醒来之后只说除了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在临海城外,其余一应全部记不得了。
无奈之下,罗霆恒便将其带回罗府好生照料,同时在城内张贴布告为她寻找亲人。
在等待家人来接的几日里,年龄相仿的罗云澜主动照顾、安慰惊魂未定的林雨柔。
罗云澜的真诚、勇敢和对大海的热爱,与林雨柔在压抑官邸中感受到的虚伪截然不同。
没错,林雨柔其实并未失忆,可父亲续弦娶的新夫人恨她占了嫡女的身份,借口雨柔的外家对她思念过甚,故送她回外家以解思念之情,实则让人在出海途中了她性命。
也许是天意,航海时竟遭遇了一场暴风雨,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终竟只有林雨柔被罗父所救活了下来。
林雨柔对罗家充满感激,与罗云澜结下深厚友谊,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担心继母再次痛下杀手。
林府下人看到布告后急忙禀告给林承业,林承业虽不喜女儿与商贾之家过密,但碍于罗霆恒救女之恩,以及罗家当时在临海的地位,并未明令禁止,只作不知。
林雨柔在罗家找到了亲情般的温暖,常以“探望恩人”或“向云澜妹妹请教海图知识”为由出入罗府。
罗家上下也真心喜爱这位聪慧娴静、身世可怜的官家小姐。
可最终呢?
罗云澜想起上一世发生的事,只觉痛彻心扉。
罗府对林雨柔有救命之恩,自己与雨柔姐姐来往多年也并未发现异常,为何她要对罗家落井下石,甚至不惜作伪证,也要让罗家再无起复可能。
雨柔姐姐…那时她眼中的挣扎,究竟是做戏,还是身不由己…罗云澜己顾不得仔细分辨,做戏也好,被当做傀儡也罢,这一世,无论是谁,也休想再打她罗府的主意!
只见林雨柔一身淡紫色百蝶穿花裙,妆容精致,气质温婉大方,在一众闺秀中显得鹤立鸡群。
因其身份,她在这临海城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可在看到罗云澜时,她立刻露出惊喜又亲昵的笑容,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迎上,自然地挽住了云澜的另一只手臂:“云澜妹妹!
你可算来了!
刚才还和婉儿妹妹念叨你呢!”
她目光在云澜身上流转一圈,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妹妹这身素雅,倒显得我们几个太过花哨了。”
云澜被两人夹在中间,如同置身于毒蛇的巢穴。
她面上维持着羞涩温顺的笑容,心中却冰冷一片。
前世她沉浸在这虚假的姐妹情谊中,被她们捧得飘飘然,却不知自己早己成了她们眼中待宰的肥羊!
晚宴开始,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
云澜安静地坐在父亲下首,小口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味同嚼蜡。
她不再像前世那样急于表现自己,吟诗作对,锋芒毕露,而是像一个最合格的旁观者,竖起耳朵,捕捉着席间流淌的每一句话语,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
她看到韩志远与几位盐铁巨贾推杯换盏,眼神交汇间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似乎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协议。
她注意到父亲罗霆恒在听到“西北商路”几个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展开,与旁人谈笑风生。
她敏锐地捕捉到韩瑾虽然坐在主桌,却极少主动开口,偶尔应和几句,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的是,在宴会进行到一半,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她借口更衣离席透气,在通往花园的月亮门廊下,借着廊柱的阴影,清晰地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苏婉和林雨柔的父亲——苏明远和林承业!
两人站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叶后,神情紧张而专注,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西北那条线,必须拿下!
罗霆恒这次胃口太大,独吞也不怕噎死!”
林承业的声音带着狠厉。
“放心,韩老爷那边己有安排…矿…是关键…”苏明远的声音更低,带着阴险,“只要…证据坐实…罗家…必死无疑!”
“…韩瑾那小子…似乎有些摇摆?
…”“哼,由不得他!
韩家的未来…在他叔父手里…”西北!
矿!
证据!
罗家必死无疑!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云澜耳边炸响!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原来…西北那桩表面风光、利润惊人的丝绸玉石生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所谓的“矿石”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而韩家、苏家、林家…早己勾结在一起,织就了一张覆灭罗家的巨网!
韩瑾…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摇摆?
被迫?
前世她沉浸在韩瑾的“温柔”和虚假的姐妹情中,对近在咫尺的阴谋竟浑然不觉!
何其愚蠢!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她悄无声息地后退,迅速回到宴席上,脸色微微发白。
“云澜妹妹,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
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雨柔立刻关切地凑过来,眼神却带着探究。
“无妨,许是刚才吹了风,有些头疼。”
云澜勉强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指尖冰凉。
她目光扫过对面独自饮酒、神色冷淡的韩瑾,又掠过正与旁人谈笑风生的韩志远、苏明远、林承业…这满堂宾客,衣冠楚楚,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却分明是一群择人而噬的豺狼!
而她罗家,就是这群豺狼眼中最肥美的猎物!
“罗小姐似乎对商业很感兴趣?”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云澜心头猛地一凛!
是韩瑾!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垂眸看着她,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来了!
试探开始了!
云澜迅速敛去所有情绪,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少女的羞赧和茫然,眼神清澈无辜:“韩公子说笑了。
只是听父亲偶尔提起些生意上的趣事,觉得新鲜罢了。”
她微微侧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难道…韩公子也觉得,女儿家不该听这些?”
韩瑾微微挑眉,似乎没料到她会反将一军。
他凝视着云澜那双看似清澈见底、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的眼睛,片刻,才缓缓道:“罗小姐过谦了。
我观罗小姐眼神沉静,方才离席归来,气息微乱却眼神锐利,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首指核心!
云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看到了?
他一首在注意她?!
这个男人…远比她记忆中的更加敏锐,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