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禾一连病了数月。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姜太后一直陪在身边。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说几服药的事，有的说要几年的调养。不过对于她的腿伤，这些个太医却是众口一词。
她在严冬的雪地上久跪，寒气入骨，阻遏卫气。纵然以后好好调养，也只能做到行走间与常人无异。若逢雨雪，膝骨必然疼痛难忍。
不过这几个月也不算好事全无。
先帝临终前，召来当今天子，叫他感念姜太后动用姜家私产填补皇室亏空的善举，许姜太后三个愿望。
姜太后第一个愿望便是搬离皇宫，长居法藏寺礼佛，如今还剩两愿。
顾青禾病情最严重时，太医已委婉地提出叫府中人准备后事。姜太后闻言去了皇宫，直接用了这剩下的两愿。
皇帝向来疼爱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可牵扯到朝堂利益，自然不愿：“母后，朕已许了禾儿，纵然宣平候与妹妹身故，他们夫妻年俸仍照常发放给侯府，绝不让禾儿受半点委屈。如此，母后仍觉不妥吗？”
姜太后嗤笑一声：“银钱罢了，姜家还能少了她的？可禾儿一个孤女，没了父母庇佑，还不能让那些个残兵老将护她平安吗？”
“昭襄侯忠勇非凡，满门战死只留一孤女，是何等惨烈？陛下，你难道不知道吗？血川一战，若非昭襄侯以生命拖延时间，那胡人的铁骑早就踏进京城了！”
“昭襄侯在北翎卫上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如今只剩残兵老将三千。顾三娘子不过是想留下他们充作父亲的念想，难道陛下你也不准允吗？”
“昭襄侯若是在地下发现自己最疼的小女孤苦无依，无人护卫她周全，九泉之下难道不会不安吗？”
“陛下，您曾许哀家三愿，如今仍余两愿。那老身如今便动用这第二愿，请陛下准允昭襄侯府顾家三娘子顾青禾，留下北翎卫。”
这对没有血缘的母子在朝堂上对峙。姜太后手中的筹码是礼法、信义还有天下人的口舌，迫得圣上不得不让步。
可是北翎卫真有价值，不管姜太后如何逼迫，圣上都不会拱手相让。只是他清楚，从前叱咤风云的北翎卫，如今确实只剩三千残兵老将了。
况且太子对顾青禾有情，帝后内心早就有了给两人赐婚的打算，就算日后北翎卫东山再起，这支力量也终将归皇家所有。
这位人间的九五至尊长叹一口气，召来礼官：“传朕旨意......”
姜太后亲自奉旨，送到顾青禾手中。
自此，北翎卫便记在了顾青禾名下，回到了顾宣平从前所在的京郊北大营。
“姜家的人呢？”顾青禾看完最后一本账簿，饮了口茶。
她素喜白茶，贪恋那样的清鲜爽快。可久病初愈加之寒气入骨，润笔不许她再多饮这样性凉的茶，桌案上只能放那热腾腾的滇红。
她生病期间，府里的一切收支都由润笔代管，如今自然要重新核验一遍。倒不是信不过润笔，只是要瞧瞧哪家送了什么东西来，日后好还人情。
润笔顺手接过账本：“依着太后娘娘的令，正月里就送了信去。他们前段时间已到京城，安排在京郊的汀兰别墅里，配了专人照顾着。若是姑娘想见，可即刻传唤。”
顾青禾摆摆手：“不必。吩咐下去，备好马车，我亲自去见他们。”
“叫拂砚来，替我梳妆。”
姜岫云是头一回见自己这个表妹。
姜家多女儿，便是有几个男子也都是不顶用的。姜岫云十六岁便开始接手自家商务，虽说一些大事都是嘉成长公主拟定了传信过来，不过一些小事还得她自己做主，如今已有四年。
她在老家沅州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女子，既漂亮又能干。再加上姜家也是顶尖的富户，她也不怎么瞧得上京城里娇滴滴的贵女。
她原以为顾青禾也是这样，兴许会因为失去双亲而更多几分柔弱，可她错了。
车未至门口时，便有几个品貌不俗的丫头进门列队候着，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待车稳稳停下，厢内先下来一个侍卫打扮的女子摆好凳子，再向厢内低语几声。
随后一只带着玉镯子的手撩开帘子，手的主人自行下了车。众人见她一举一动自带威严，面貌秀美，身上又穿戴得极好，私下里便以为这就是顾三娘子。
那声“顾三娘子安好”都到了嘴边，却看见那女子又撩起帘子，扶着一位气质矜贵不凡的小姐下车。
想必那才是真的顾三娘子。
顾青禾坐到猗兰堂的主位上喝茶，头上挽着样式繁复的发髻，戴着累丝银鎏金牡丹花卉冠子，花蕊处缀着一颗葡萄大的珍珠，项上戴着镶玉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簇新藕荷色盘金彩绣云缎窄裉袄，下着佛头青撒花洋绉裙，外罩里外发烧白狐裘，指上套着银制点彩麒麟戒，脚踏一双宝相纹软锻绣花鞋，鞋尖上照样坠着珍珠。
绣彩辉煌，一颦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一双丹凤含情眼，两弯远山含黛眉，眼尾一抹绯红上挑。脸若白瓷，腮凝新荔，目若秋波，顾盼生姿。高挑身材，削肩细腰。当真是秀靥比花娇，百般难描。
这通身的贵气，将众人心中的鬼胎都掐了个半死，连那声“顾三娘子安好”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见此情形，姜岫云心念微动，暗自思忖道：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三娘子的阵仗、穿戴说是宫里的也不为过。嘉成长公主和昭襄侯果然是郎才女貌，否则哪里生得出这样的标致人儿来。
她见了这番架势，自然知道顾三娘子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心里有惊讶，更有敬佩。一个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小娘子，竟有这样的气魄，在血亲全亡、刚从大病中捡回一条命来的情况下，还能振作起来，保住侯府的荣华富贵。
顾青禾趁着润笔不在，悄悄饮下那杯白毫银针，入口果然清新。
她放下杯子，微微弯唇：“表姐家的茶不错。”
姜岫云这才醒过神来，领着众人行礼齐声道：“顾三娘子安好。”
这称呼有意思。
会长之位本顺次传给了她顾青禾，这些个商会的人却仍叫她顾三娘子，摆明了不认她。
“表姐与诸位掌事初到京城，舟车劳顿尚未好好修整，我便突然打扰，真真是惭愧。”顾青禾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面上带着亲和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姜岫云又不是第一天处事，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客套：“顾三娘子哪里的话。托您照顾，我等在这儿休息了三五日。这茶若您喜欢，明儿便送去府上。”
顾青禾眉眼更弯了几分：“既这样，我可要好好谢谢表姐了。来，坐下说。”
她眼神示意姜岫云坐到主位边上来说话。
“我母亲在世时，常常记挂着姨母与表姐，教导我日后见了定要尊敬些的。”
顾青禾语罢，端起茶杯啜饮，双眸却盯着一旁的姜岫云，似有深意。
姜岫云本想端茶的手一顿。
“诸位掌事们，既已向我家姑娘见了礼，便回房休息着吧。”一旁的拂砚朗声道，语气既不疏离又不过分热络，分寸拿捏得极好，“我家姑娘给各位备下了见面礼，还请诸位移步前院。”
前院已有人照应，因此拂砚送那些掌事出了门后便关紧房门，仍同墨痕一起留在顾青禾身边。
顾青禾放下茶杯，尚未开口，姜岫云便起身行礼道：“求表妹助我。”
顾青禾挑眉，心下了然，想是刚才的话起作用了。她起身扶住姜岫云，拉着她回到座位上：“表姐这又是何苦。”
“嘉成长公主出生便在京城，从未去过沅州，如何与我母亲相识？”姜岫云死死盯着顾青禾的眼睛，后者则慢慢悠悠地吹凉茶水。
她暗自攥紧了衣袖。
“表妹既提起我母亲，想来已知我母女二人境遇，又何必装傻？”
顾青禾则抬眼笑道：“我查到的，同表姐亲自说的，能一样么？”
短短几个瞬间，姜岫云便在心里做好了决定。顾青禾竟然连这件事都能探听出来，可见她的手腕。日后自己独霸姜家掌家权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此时投诚，还能多几分好处。
“母亲年轻时招赘，我父亲因此才成了她的夫君，得以接触姜家的产业。母亲自生下我后身子一直不好，商业往来都是我父亲在打点。我父亲得了权，就越发轻慢我母亲和我。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可母亲病着，不能受苦。我是父母独女，况且早已成年。姜氏商会的会长之位虽被传到表妹您手里，可那些细碎的小事理应交由我来办，断然轮不到我父亲这样一个外姓人来插手。”
“哦？”顾青禾吹凉了茶水，却没了喝的兴趣，“那你求我作甚？我姓顾，同你父亲一样也是外姓人。”
商会的内讧就是因着这点开始。姜太后姜岁沅是姜家嫡系独女，尽管离家万里做了皇后，会长之位照样是她的。姜太后只有李宝萱一个女儿，会长之位自然被传给了她。因为李宝萱贵为长公主和宣平侯夫人，商会有这样一位会长面上有光，也没人多嘴。
可如今李宝萱身故，会长之位顺次传到了顾青禾身上，便有人有了异议。
如今内部分了四派，一派坚持姜氏商会的会长应该姓姜，可因为商会里的姜家人并不多，这一派的力量并不强大；一派拥护姜岫云的父亲张意，由于张意此人颇有心机且善于经营，这一派的力量最强大；一派拥护顾青禾，这一派大多是商会从前的旧人，人数不多，可影响力不容小觑；剩余一派中立。
“表妹，你虽为外姓，可你和我一样，身上都流着姜家的血。”
姜岫云目光炯炯，她知道顾青禾不会反驳她这句话的。
顾青禾弯起嘴角，这是她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她不说话，只是微微挽起左手衣袖，露出那串白玉佛珠。
那串象征会长身份的佛珠。
“这佛珠，我可以给你，会长之位也是一样，”顾青禾盘玩着那佛珠，眼睛也不看姜岫云，声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蛊人的魅意，“可是表姐，你愿意，成为我的盟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