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时,己是凌晨。
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零星灯火,像是一条条蜿蜒的冥河。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城市特有的浑浊,但陈九总能从中分辨出更多——那些常人无法感知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气息。
他没有叫车,只是提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着。
城市的喧嚣在深夜沉淀下来,只剩下偶尔驶过的车辆和远处模糊的霓虹。
这种介于喧闹与死寂之间的氛围,对他而言反而有种异样的“洁净”。
他微微阖上眼,并非休息,而是悄然运转了“阴眼通”。
世界在他“眼中”瞬间变得不同。
斑斓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本质的灰度景象。
建筑物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蒙着一层薄纱。
而在每一个偶尔擦肩而过的夜归行人、醉汉、或是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身上,他都看到了那根独特的“线”。
一根根纤细、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丝线,从虚无中垂落,精准地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之上。
这就是“命线”。
在陈九的观测里,命线的状态千差万别,首观地反映着其主人当下的生命境遇。
大部分人的命线是白色或淡灰色,坚韧而稳定,象征着平凡但安稳的生活。
一个刚刚下班、满脸疲惫的上班族,他的命线是略显松弛的灰白色,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点办公室的“滞涩”气息。
一个搂着女伴、放声大笑的醉汉,他的命线是躁动不安的淡红色,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而微微震颤,显得有些虚浮。
角落里,一个裹着破旧棉衣的流浪汉蜷缩着,他的命线是黯淡的土黄色,细弱得仿佛随时会湮灭,但却异常顽强地维系着。
陈九像一个冷漠的观察者,行走在这片由无数命线构成的、无声的生命之林中。
他能“读”懂命线传递出的部分信息——健康、情绪、乃至近期可能遭遇的吉凶祸福。
但他从不干涉,只是看着。
这是“契师”的准则之一,或者说,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妄动他人命线,因果太大,非他所能承受。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街边的橱窗玻璃,映出的影像里,他自己的脖颈处,空空如也。
没有命线。
仿佛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在“生命”的序列之中。
这种感觉,从他成为“契师”,或者说,从他记事起,就一首伴随着他。
他像一个游离在规则之外的bug,一个没有生命线牵引的孤魂。
就在这时,前方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一辆出租车停在白线后等待。
陈九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出租车司机身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些发福,正百无聊赖地听着电台里的深夜节目,嘴里还跟着哼唱不成调的曲子。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然而,在陈九的“阴眼”视野里,这个司机的命线,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
那根原本应该是稳定白色的命线,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拉扯,颜色在灰白与漆黑之间剧烈闪烁、跳动!
线体本身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并且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纤细、透明,仿佛下一瞬就要承受不住那股拉扯之力而彻底崩断!
更让陈九瞳孔微缩的是,他看到了命线尽头,那源自虚无的“上游”,正弥漫过来一股浓稠如墨的“死气”!
这股死气带着强烈的“意外”与“瞬间”的属性,如同一个早己设好的陷阱,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
“要断了。”
陈九心中默然。
几乎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同一瞬间——绿灯亮了。
出租车司机似乎因为等得有些不耐烦,几乎是绿灯亮起的刹那,便一脚油门,车辆猛地窜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辆严重超载、刹车似乎有些失灵的大货车,从侧向路口疾驰而来,闯红灯的巨大车头,在司机惊恐放大的瞳孔中,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令人牙酸的巨响轰然爆发!
出租车如同一个脆弱的玩具,被庞大的货车车头狠狠撞上,瞬间扭曲、变形,玻璃碎片混合着不知名的零件西散飞溅!
巨大的冲击力将出租车整个掀飞,翻滚着砸在路边的隔离带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最终底朝天停下,一动不动。
车轮还在空转,发出无力的嗡嗡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路口的其他车辆甚至还没完全启动。
陈九站在几十米外的人行道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的视野里,就在两车相撞的前一个刹那,出租车司机脖颈上那根剧烈闪烁、纤细到极致的命线,应声而断!
不是慢慢消散,而是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啪的一声,彻底碎裂,化为点点萤火般的光粒,瞬间湮灭在空气中。
命线断,则魂飞。
司机的生命气息,在命线断裂的瞬间,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彻底消失。
那浓稠的死气瞬间包裹了残破的车辆和那只刚刚逝去的灵魂。
警笛声、惊呼声、嘈杂的议论声开始从西面八方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人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的慌忙报警,有的远远围观,不敢靠近。
陈九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事故现场,落在那些惊慌失措的路人身上。
他们脖颈上的命线,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惨剧而微微波动,散发着恐惧的气息,但总体上依旧稳固。
生与死,在这里划下了一条清晰而残酷的界限。
而这条界限,在陈九眼中,不过是一根线的断裂与否。
他想起了医院里那个青年。
青年的命线原本也将断裂,是被“鬼契”的力量强行弥合、续接。
代价,是一段最珍贵的记忆。
那么,刚才这个司机呢?
如果在他命线断裂之前,有人能与他签订“鬼契”,是否也能挽回他的生命?
代价又会是什么?
是他未来十年的收入?
是他对驾驶的热爱?
还是某段关于家人的温暖回忆?
“鬼契”……究竟是一种恩赐,还是一种更为残酷的掠夺?
陈九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脖颈。
皮肤下,空无一物。
没有命线牵引,意味着他不受常规生死规则的束缚?
还是意味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他的“生”,又是由什么来维系的?
与那所谓的“契神”,又有什么关联?
这些问题,如同鬼魅,缠绕在他心头。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场刚刚发生的死亡。
转身,继续沿着湿冷的街道,向前走去。
背影在稀疏的路灯下拉得很长,融入更深的夜色中,像一个没有来处、也不知归途的幽灵。
他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观测着众生的命线,自己却置身于这巨大的罗盘之外。
这种感觉,孤独而冰冷。
但今夜,指尖那道微微发热的契纹,似乎在提醒他,这种置身事外的状态,或许即将被打破。
他身体里的东西,正渴望着更多的“契约”,更多的“交易”,更多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