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杆烧着了,火光在伞骨上跳了一下。
我吸进那口朱砂烟丝,热流从喉咙首冲下去,像是有根铁线顺着气管往骨头里钻。
右眼尾的痣开始发烫,不是疼,是胀,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睁开眼。
眼前灰了。
巷子还在,雨还在下,煤油灯挂在铁钩上晃,可一切都蒙了一层雾。
我知道这是阴炭起了作用,它要把死人的记忆拉出来。
我盯着那把红伞。
它没动,伞面收了一寸,血光却亮得刺眼。
刚才那句“你说好了……等我”还卡在我耳朵里,沉得压住了呼吸。
她不是冲我喊的,她是在等一个人。
可那个人早就跑了。
我往前半步,手抬起来,指尖对准伞骨最外侧的一根。
我知道碰了就会看见。
每一次借骨问路都是这样,只要接触到亡魂残留的物件,阴炭就会顺着残息倒灌进他们的最后一段日子。
看得越多,烧得越狠。
要是对方死得不甘,那画面会撕着脑子往里撞。
但我必须看。
她这次不一样。
不逼我,不伤我,甚至像是在求我。
一个怨鬼能低头到这种地步,一定出了大事。
我的手指碰上了伞骨。
那一瞬间,骨头炸了。
不是比喻,是真的像有人拿锤子砸进我的肩胛,一路敲到脊椎底端。
整条右臂瞬间麻了,烟杆差点脱手。
我咬住牙,没退,也没松手。
眼前的雨巷裂开了。
砖墙塌了,头顶的电线断了,整个世界往下坠,像是被井口吞了进去。
我落在一个石室里。
西周是黑岩凿出的通道,墙上刻着符文,己经模糊。
空气湿重,带着腥气,不是血腥,是血泡久了发酵的味道。
地面铺着青砖,一块接一块,和外面巷子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地宫。
我站在井边。
井口不大,三米宽,边缘用铜环锁着,上面盖着一块带孔的石板。
孔洞周围结了暗红色的壳,像是干透的血痂。
井里传来水声。
不是流动,是翻涌,像锅煮沸的血汤。
然后我看见了她。
苏挽月站在井边,穿嫁衣,打红伞。
她的脚踩在青砖上,鞋尖沾着泥。
伞没撑开,抱在怀里,伞骨露在外面,泛着青白的光。
她肚子鼓着。
不大,但能看出轮廓。
她一只手轻轻放在上面,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到什么。
她不是一个人。
三个老头站在她对面,穿深灰长袍,脸上画符,手里拿着刀。
刀刃是弯的,像钩子,刀柄缠着红绳。
他们念着话,我没听清,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其中一个老头举起刀,指向井口。
苏挽月摇头。
她说了什么,嘴动了,但我听不见。
下一秒,两个老头扑上去,按住她肩膀。
她挣扎,力气不小,踢翻了一个香炉。
香灰撒了一地,混着雨水,变成黑色泥浆。
她喊了一声。
声音终于穿了过来。
“孩子还没生!”
我愣住了。
孩子?
她怀的是真胎还是假胎?
爷爷的手札提过,血井能凝魂成形,若死者执念够深,死后也能孕出虚胎。
那是死气化形,不是活人该有的东西。
可她说“还没生”。
她是当真的。
她以为自己真的怀孕了。
老头们没停手。
他们把她拖到井口,跪下。
红伞掉在地上,伞骨发出一声脆响。
她还在哭喊,说那个人答应娶她,说他会回来接她,说她不能死,她得等着办婚礼。
没人理她。
刀落下来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手又放上去,轻轻摸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笑得很轻,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刀锋划过她的喉咙。
血喷出来,一部分洒在井沿,一部分滴进井里。
井水猛地翻腾,咕噜咕噜冒泡,像是饿极了的嘴。
我看到井底浮上来东西。
先是手。
一只,两只,三只……全是苍白的手,从血水里伸出来,扒着井壁,往上爬。
接着是脸。
肿胀,发紫,眼睛睁着,没有瞳孔。
嘴巴张开,却没有声音。
一具,两具,五具……越来越多。
他们不是走出来的,是被井水推上来的。
浑身湿透,穿着旧式衣服,有的戴着手铐,有的脖子上有勒痕。
我数不清。
至少三十具。
他们爬上井口,站成一圈,围着苏挽月的尸体。
她还跪着,头歪着,血从脖子流到嫁衣上,把红色染得更深。
那些尸傀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站着。
然后,井底又传来动静。
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人。
太大了。
贴着井壁爬上来一段躯体,漆黑,带节,像是虫子的背壳。
上面长着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我没看清它的头。
画面就断了。
我回到巷子。
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人从井底拽了出来。
我踉跄一步,膝盖撞在青砖上,手撑住地面才没倒下。
烟杆还在手里,火灭了,烟丝烧尽,只剩一点余烬粘在铜斗里。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滴在砖面上,混进雨水。
我喘不上气。
不是累的,是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
那三十七具尸傀,那个未出生的假胎,还有井底爬出来的东西……全都压在我胸口,压得肋骨发闷。
她不是普通的枉死。
她是被当成祭品扔进井里的,而且怀了孩子。
那孩子是血气凝的,但她当真了。
她到最后都在护着它。
难怪她总要办婚礼。
她不是想嫁给谁。
她是想让她的孩子有个名分。
我抬头看那把红伞。
它还立在原地,伞面合拢,血光暗了,像是耗尽了力气。
她刚才不是在威胁我。
她是在告诉我真相。
我慢慢站起来,腿有点软。
体内的阴炭还在烧,热度顺着骨头往上爬,右臂一阵阵发麻。
这次借骨比以往都深,残息灌得太猛,像是要把我整个人点燃。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我得弄清楚那口井在哪。
南城老巷的地底下,不可能藏着一座地宫。
除非……它被封了,埋了,几十年没人挖过。
我伸手去摸腰间的桃木骨牌。
牌面滚烫,比刚才更甚。
它在预警,阴气没散,危险还在。
我盯着第七块青砖。
就是这里。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她,也是站在这块砖上。
现在想想,那晚她出现的位置,和刚才幻象里井口的地砖,纹路一样。
边角缺了一小块,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我蹲下来,手指抠进砖缝。
砖没松动,但表面有一道刻痕。
很浅,几乎看不见,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
我抹掉积水,才看清那是个字。
“勿”。
再往旁边一寸,又是一道。
“近”。
两个字连起来,歪歪扭扭,像是匆忙刻下的。
地宫勿近。
是谁刻的?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停在砖面上。
雨还在下。
烟灰从指缝里落下来,堆在砖角,像一小撮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