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唐岩背着写着“王记豆腐坊”的木框,在灰色晨雾里紧握着脚步。
他嘴里还挂着昨晚熬夜的调侃,脚下却差点被一只肥猫扑倒,好在反应快,噌地翻过了半边墙角。
突然,一道绛红衣影自墙头蹿下,堪堪落在唐岩身前半步。
豆腐框险些砸到了她。
唐岩一瞧,来人气息不俗,偏生那双秋水眉眼,仿佛见多不怪,却又带着几分狼狈。
她袖口处残留着黄金暗纹,这是官家的手笔。
这姑娘,来头不小。
唐岩眯眯地斜眼:“这位姐姐,宫里管跳墙的吗?
没收跳板?”
那女子抿唇,显然没料到会撞上个满嘴调侃的市井少年。
她眼神犹豫片刻,终归是懂世情:“我不是贼,只是路不平,借道而过。”
“长安巷子这么花哨,借个道也能踩到豆腐上?”
唐岩翻了个白眼,抬手把掉落的一块豆腐片塞回框中,“难不成你是从天上下来的。
这可是王记豆腐,砸到你算你赚。”
她微微一笑,带着点故作镇定的端庄,却还是难掩从高墙奔逃的紧张。
“还请莫要告知旁人。
今日之事,若能守口如瓶,日后定有谢礼。”
唐岩闻言,心头一动,嘴上却嚷得更响:“谢礼不用,能让我多睡一炷香就好。
你是不是在追债?
还是被追债?”
她本要转身离去,听唐岩这副嘴脸,竟止步回望,眸光陡生一抹趣味:“你是这巷里的什么人?”
“我啊,”唐岩故意负手,“豆腐坊头号快递,长安第一闲人。
你的秘密,比我的豆腐还要滑溜?”
女子含笑,语气微微扬起:“民间竟有如此妙人。”
“你不如试试豆腐,好像比宫里饭菜安全点。”
唐岩话音刚落,突然巷外一阵疾步声,“快,别让那宫里来的跑了!”
两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朝对方眨了下眼,再下一刻,唐岩一把扯住女子,低喝道:“随我来!”
巷子里拐角迂回,唐岩带着她一路窜进豆腐坊后院,趁着灶台起锅,熏烟腾腾正好挡住侍卫的追踪。
后院碾米的老王头见状,只道唐岩又带人来讨债,倒也没多问。
唐岩使了个眼色,姑娘机敏地跟着他蹲在柴堆旁。
唐岩悄声:“没想到你这么能跑。
是不是练过轻功?
能不能告诉我下次怎么跳墙不刮破裤脚?”
女子低头,忍不住浅笑:“你不怕惹麻烦?”
“怕啊。”
唐岩理首气壮,“但怕也没用。
毕竟都沾上了,还不如逮着点好处。”
她沉默一瞬,终于自报家门:“我叫婉儿。
能否借藏片刻?”
唐岩听到“婉儿”二字,猛然脑内有雷,“喂喂,不会真是宫里那位萧公主吧?”
目光首勾勾地盯着她别致的金丝发簪。
萧婉儿眼眸里透着一丝无奈,“民间百姓总道公主高高在上,其实也得学你们这样的活法。
今晨见识,胜读十年书。”
“那你还敢出来?”
唐岩眨眨眼,“城东的王狗剩说,有钱人永远不缺仆人磨豆腐,你却跑来自己踩。”
婉儿笑意渐深,“宫里学不到的,都在市井。
权谋与民情,可不一定是一张桌上的豆腐。”
唐岩一愣,被她这风雅话语逗得差点笑岔,“你这人有点意思,来吃口豆腐吧。
怕你饿坏了回宫还要我负责。”
他正靠近,门口却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呵斥:“唐岩,你又偷懒作怪!”
正是豆腐坊的白胡师傅,拎着锅铲怒气冲冲冲来。
萧婉儿本能地缩起身子。
唐岩顺手一拍豆腐框:“师傅,今儿这豆腐有贵客试味,您老就别吓着人家。”
白胡师傅瞅了眼婉儿,嘴盈着半分疑惑,半分好奇。
豆腐坊平日来来往往都是商贩,哪里见过这般气度的女客。
“你。
是来找欠账的?”
唐岩硬着头皮挺身而出:“这是我远房亲戚,刚从外地游学归来。”
婉儿一听,差点乐出声,强忍内心的欢喜,低声未语。
白胡师傅半信半疑,却见婉儿举止端庄,只得摆手不论:“行吧,记得别闹事。
唐岩,今天卖不完明早自己吃!”
“那太亏了!”
唐岩趁师傅离开,悄悄递给婉儿一块豆腐,“尝尝吧,据说能让公主都竖起大拇指。”
萧婉儿轻咬一口,眉眼里第一次透出放松。
宫里争斗刀光剑影,哪里寻得到这般微妙人情和市井温度?
她望着唐岩,眼神有了新的趣意。
院外侍卫的喧哗远远散去。
此刻两人却被豆腐坊的烟火气融化了紧张。
萧婉儿不经意地轻声道:“你为何愿冒险帮我?”
唐岩啃着豆腐,嘴角一挑,“长安百姓谁都有逃难的时刻,今天帮了公主,改天说不定还得靠宫里救命。
谁知道命里多曲折?”
婉儿静默,目光微微动容。
“你这般说,倒像个天命之人。”
“哪有什么天命,顶多是天生贱命。”
唐岩哈哈一笑,拍拍胸口,“但我这人不怕倒霉,倒怕无趣。”
阳光透过后院残破的窗棂,落在萧婉儿的侧脸。
她终于松开眉头,第一次有了走出高墙之外的真实喜悦。
忽然,坊外吆喝声又起,有熟谙唐岩的小贩叫道:“伙计,这儿能不能赊几块豆腐?
今儿没钱。”
唐岩扭头应道:“你先赊,改天给公主还!”
萧婉儿听罢,险些呛笑,眉飞色舞地看了唐岩一眼。
两人对视,仿佛有了某种默契。
危局虽未远,但市井里的这份自在,却让萧婉儿觉得,或许比金殿里的权势更真切几分。
朝阳渐升,豆腐坊门前渐渐闹热。
唐岩把豆腐夹到碗边,递给婉儿新的勺子:“来日你要再跳墙,记得招呼一声,我给你留门。”
萧婉儿轻轻点头,唇畔挂起一丝隐约的笑意。
“有你这样的人在,长安就不算孤单。”
院外传来远远的一阵杂沓脚步,似有新的风波向坊中涌来。
唐岩与萧婉儿隔窗遥望,心底隐隐都觉,此后的日子,怕是再难回到昨日那般清净。
但身旁的豆腐香,和院内的短暂相逢,却己被放进记忆里,像是一块不易击碎的温柔。
唐岩把豆腐匡紧了紧,目光随晨色变得悠远。
他低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萧婉儿轻轻收拾好衣发,细细一笑:“我会回来的。
市井里的故事,还没听完。”
一缕清风带着豆香掠过,两人都没说话,只在巷子混乱与平静的交界处,留下一抹真切又滑稽的回忆。
唐岩望着婉儿渐远的背影,忽然觉得今日这豆腐送得值。
巷子深处的猫又伸了个懒腰,生活仿佛又开始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