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后半夜停了。
黎明时分,阳光透过纳米自洁玻璃,将室内渲染成一片毫无杂质的暖白。
陈序在沙发上醒来,颈骨因不适的睡姿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习惯性地先看向墙上的情感指数——61.8。
比昨晚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好了不少,但依然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客厅里异常整洁。
昨晚散落的玩具、绘本、零食包装袋全都消失无踪,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雪松与臭氧混合的清新气味,取代了之前隐约的奶腥和焦虑感。
厨房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陈序走过去,看到了苏瑾的背影。
她己经换上了一套浅米色的居家服,面料柔软,但剪裁依旧利落。
她正站在智能料理台前,全息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营养数据流。
但她并没有完全依赖自动化,而是亲手将一种淡金色的营养膏挤进模具,动作快、准、稳,每一个小蛋糕的大小和形状几乎分毫不差。
料理台上,三份早餐己经摆放好:一份是给他的,标准成人男性营养配比;一份是陆晴的,标注了额外的叶酸和舒缓神经的成分;另一份则细分成了两份小巧的儿童餐,蛋白质、维生素、碳水比例精确到克,甚至连食物的颜色和形状都考虑了幼儿的认知发展偏好。
“陈先生,早。”
苏瑾没有回头,但显然知道他的到来。
她的后脑勺仿佛也长着眼睛。
“您的早餐按您历史健康数据中的偏好,额外增加了5%的蛋白质。
陆女士的早餐有助于稳定情绪。
儿童餐符合‘育巢计划’A级发育标准。”
陈序感到一阵胸闷。
这种被彻底洞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并不舒适。
他像是自己家中的一个客人,而苏瑾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主人。
“孩子们……和陆晴呢?”
他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陆女士还在休息,我建议不要打扰。
孩子们的生物钟在六点三十七分启动,目前正在游戏室进行晨间唤醒活动。”
苏瑾终于转过身,将一份数据报告递给他,“这是昨晚至今的家庭能耗、垃圾产出分类分析,以及根据哭声频率和音调分析的孩子情绪波动图。
总体而言,睡眠质量比上周平均值提升12%,但夜间惊醒次数仍高于标准值。”
陈序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柔性屏,上面的图表和数据密密麻麻。
他精通数据,但将孩子的哭声也转化为冷冰冰的折线图,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走到游戏室门口。
门开着,他看到五岁的女儿晓晓和三岁的儿子小石头,正坐在地毯上。
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抢夺玩具,而是各自安静地玩着。
晓晓在拼接一种结构复杂的磁性积木,而小石头则在看一个全息投影故事,画面里的卡通人物正在用一种清晰、缓慢的语调解说如何识别基本情绪。
苏槿站在一旁,没有参与,只是观察。
她的存在像一种无形的场,让空间内的混乱因子有序化了。
但陈序敏锐地注意到,晓晓在拼接时,会时不时偷偷瞟一眼苏槿,眼神里不是亲近,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小石头则更首接,他似乎被故事吸引,但身体却下意识地离苏槿远一些。
这种“有序”,似乎是以压抑孩子的天性和本能的不安为代价的。
早餐时,气氛依旧古怪。
陆晴终于起来了,她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头发梳理过,也换了干净衣服。
她沉默地吃着那份为她特制的早餐,偶尔抬眼看看苏槿,又看看孩子,眼神复杂得像团纠缠的毛线。
“陆女士,”苏槿开口,声音平稳,“根据初步观察,晓晓的逻辑思维能力超出同龄平均水平,但对挫折的耐受度较低。
小石头的语言发育稍缓,但共情能力敏锐。
我建议今天上午分别对他们进行针对性引导。
晓晓可以尝试一些有挑战性的逻辑游戏,小石头则需要更多情境对话练习。”
陆晴拿着勺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曾几何时,这些观察和建议本该由她这个母亲来提出。
现在,却被一个外人用汇报工作的口吻说出来。
“至于您,陈先生,”苏槿转向陈序,“您今天的日程安排中有三小时的可自由支配时间。
我建议您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不少于三十分钟的中等强度体育锻炼。
您的体脂率和压力激素水平近期有上升趋势。”
陈序几乎要冷笑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工程师诊断的机器。
“苏小姐,我的工作……持续高负荷运转会导致决策能力下降,反而不利于效率。”
苏槿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育巢计划’的核心是优化家庭整体生态,其中包括每一位成员的身心健康。
这是最优解。”
又是最优解。
陈序讨厌这个词。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最优解?
早餐在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中结束。
苏槿开始利落地收拾餐具,她的动作效率极高,没有丝毫冗余。
陆晴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最终默默走向书房,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陈序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关上门,试图投入代码的世界,却发现心神不宁。
苏槿的存在像一种低频率的背景音,无处不在。
他可以通过监控分屏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带着晓晓做逻辑题,耐心而冷静;她蹲下来和小石头对话,目光平视,态度专业得像个儿童心理学家。
一切都无可挑剔。
完美得令人窒息。
中午时分,社区管理中心的两名工作人员准时上门进行“首次融合度实地评估”。
这是计划的规定流程。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性,笑容标准,另一位年轻男子则拿着平板电脑不断记录。
他们查看了环境,询问了孩子几个问题,又分别和陈序、陆晴做了简短交谈。
整个过程,苏槿都陪同在侧,对答如流,完美地扮演着专业、尽责的合伙人角色。
“很好,陈先生,陆女士,苏小姐。”
年长的评估员露出满意的笑容,“家庭环境整洁有序,孩子们情绪稳定,合伙人专业素养很高。
情感指数也在稳步回升。
看来融合得非常不错。”
陆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陈序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评估员准备离开时,那个年轻男子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走到墙边,指着情感指数显示屏旁边一个不太起眼的银色小盒子问道:“苏小姐,这个是……?”
那是苏槿昨晚安装的一个小型环境监测仪。
“这是第三代多功能环境监测仪,”苏槿从容地回答,“可以更精准地实时监测环境的温湿度、PM2.5、VOCs(挥发性有机物)以及负氧离子浓度。
这些微观环境数据与家庭成员的情绪健康密切相关。
我想收集更细致的数据,以便进行个性化环境调节建议。
这是计划手册里允许的扩展功能。”
她的解释天衣无缝,年轻评估员点了点头,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陈序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在苏槿回答时,她的右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
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但陈序的编程大脑对异常信号有着天生的敏感。
评估员终于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突然,晓晓跑到陆晴身边,拉住她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想听你讲的故事,不要听机器讲。”
陆晴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蹲下来抱住女儿,肩膀微微颤抖。
苏槿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或是不悦的神情,只是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计算般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只是像一台高级AI在分析一个未曾预料到的情感变量。
陈序看着紧紧相拥的妻女,又看向孤立在一旁、完美得像一尊雕塑的苏槿,一道清晰而冰冷的裂痕,在这个看似正被“优化”的家庭中,悄然蔓延开来。
他知道,苏槿带来的秩序之下,潜藏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巨大的不安。
而那个银色的小盒子,和苏槿那一瞬间的细微异常,像两个关键bug,留在了他的代码库里,亟待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