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名撑着那根染血的木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左臂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搏杀的真实与残酷。
他看着眼前这个撑伞的女子，素白纸伞，淡青衣裙，与周围燃烧的废墟、跪拜的村民、妖兽的尸骸构成一幅极其诡异荒诞的画面。
“墨家巧术，竟未绝种？”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击冰面的泉水，但话里的内容却让莫非名心头巨震。
她认得？
在这公元2205年，科技与妖魔乱舞的末世，竟然有人一眼就认出了他刚刚获得、还未来得及消化理解的墨家机关术？
还有她那后半句话。
跟我去，把这片颠倒的天地翻回来。
口气大得没边，却也……精准地戳中了莫非名此刻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躁动。
被同伴背叛，坠入绝境，得遇奇缘，绝地反杀……这一连串的变故，早己将他过去那种只是为了生存而蝇营狗苟的心态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种更野性、更不甘的东西，正在废墟和鲜血中悄然滋生。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带着血腥气：“翻回来？
怎么翻？
凭什么信你？”
苕雨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些，她目光掠过那些依旧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村民，最后重新落回莫非名身上。
“就凭你刚才用一堆破烂，宰了三头妖化的食晶兽。
就凭你身上，那新鲜的、还没捂热的‘非攻’印记。”
她顿了顿，伞沿微转，血月的光晕在她素白的伞面上投下暗影，“至于怎么翻……边走边说。
此地不宜久留，血腥气和能量波动，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她说完，竟真的转身，撑着伞，袅袅婷婷地朝着村外黑暗的山道走去。
步伐不疾不徐，仿佛笃定莫非名会跟上。
莫非名看着她消失在黑暗边缘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身后劫后余生、依旧对他充满敬畏与祈求目光的村民，一咬牙。
留在这里？
等黑水鬼可能存在的追兵，或者她口中“更麻烦的东西”？
还是跟上这个神秘莫测、一眼看穿他底细的女人？
他没得选。
“你们……自己小心，尽快离开这里。”
他哑声对村民们说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的挽留和叩拜，拄着木棍，踉跄着追向那片即将被黑暗吞没的素白伞影。
离开燃烧的村落，进入芒砀山更深沉的夜色。
月光被扭曲的林木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苕雨那把纸伞，在黑暗中散发着朦胧而稳定的微光，成为唯一的路标。
莫非名强忍着疼痛和疲惫，勉强跟上她的速度。
他发现，这女子走路看似悠闲，实则极快，而且落脚无声，仿佛幽灵。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喘着气，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苕雨。”
她头也没回，“一个不想在这颠倒世界里烂掉的人。”
“那墨家……墨家机关术，传承不易。
你能在绝境中得到，是你的机缘，也是你的劫数。”
苕雨的声音透过夜风传来，带着一丝缥缈，“上古诸子，道法神通，并非完全湮灭。
只是在这灵力复苏、妖魔并起的年代，大多断了传承，或者……变了味道。”
“灵力复苏？”
莫非名捕捉到这个词。
2205年，旧时代的科技文明在某种全球性的灾变中崩塌，随后各种超自然现象和怪物涌现，官方说法是“环境异变”和“未知能量侵蚀”，从未有过“灵力复苏”这种带着古典修仙色彩的描述。
“叫法不同罢了。”
苕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以理解为，沉睡的天地规则正在苏醒，只是这次醒来，带着戾气和混乱。
妖魔鬼怪，僵尸精魅，不过是这混乱规则的体现。
而你们之前依赖的科技造物……”她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在纯粹的‘理’与‘力’面前，能支撑多久？”
莫非名想起自己那架被轻易击碎的空中摩托，默然。
“墨家讲究‘非攻’、‘兼爱’、‘尚贤’、‘节用’，”苕雨继续说道，“其机关巧术，核心在于‘借物明理’，以人力引动天地之力，达成守御、民生之用。
与你刚才搏杀时感受到的，是否有些不同？”
莫非名心中一凛。
确实不同。
传承知识中，大多是关于结构、力学、能量传导的“理”，而他在生死关头运用出来，却充满了凌厉的杀伐之气。
是为了生存而扭曲了本意？
还是这末世，本就容不下纯粹的“非攻”？
“天地颠倒，规矩自然也跟着乱了。”
苕雨的声音仿佛带着看透世事的凉薄，“墨家术如此，其他……亦然。”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低沉的、仿佛无数细碎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苕雨脚步不停，只是伞面微微倾斜，看向左侧一片乱葬岗般的区域。
月光下，泥土翻动，一具具残缺不全、挂着腐肉的白骨骷髅，正挣扎着从地里爬出来。
它们眼窝中跳动着幽绿色的鬼火，下颌骨开合，发出无声的嘶啸。
“魍魉小丑，也敢拦路。”
苕雨语气平淡。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撑着伞，继续前行。
然而，当她踏入那些骷髅活动的范围时，素白的纸伞边缘，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荡开。
那些接触到涟漪的骷髅，动作瞬间僵住，眼眶中的鬼火剧烈摇曳，然后“噗”地一声熄灭。
紧接着，白骨散架，哗啦啦重新瘫倒在地，化作一堆再无生机的枯骨。
她就那样从容地走了过去，所过之处，骷髅如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莫非名跟在后面，看得头皮发麻。
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能量波动，这些足以让普通猎荒者小队团灭的低级亡灵，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别发愣。”
苕雨的声音从前传来，“你的考验还没完。
墨家传承，可不是让你用来发呆的。”
莫非名猛地回神，发现右侧的黑暗中，几点猩红的光芒亮起，带着贪婪的注视。
是夜魇蝠，一种被魔气侵蚀变异的蝙蝠，嗜血，能发出扰乱精神的超频音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骇。
左臂依旧剧痛，但右手还能动。
他目光飞快扫过地面，捡起几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又从一株枯死的、质地坚硬的灌木上掰下几根长短不一的枝条。
脑海中，关于机簧、弹射、角度计算的知识瞬间流过。
他单膝跪地，以极快的速度，用石片切削枝条，借助现有的岩石缝隙和藤蔓，搭建起一个极其简陋的、多联发的弹射装置。
没有金属，没有能量核心，纯粹依靠物理结构和材料本身的弹性。
“嗖！
嗖嗖！”
就在那几点猩红扑棱着翅膀，化作数道黑影疾冲而来的瞬间，莫非名猛地触发了机关！
削尖的枝条如同劲弩般射出，精准地封死了夜魇蝠最可能的飞行轨迹！
“吱——！”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两只夜魇蝠被枝条贯穿，挣扎着坠落。
另外几只被擦伤，受惊之下改变了方向，撞在一起，混乱地飞远了。
莫非名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作品，虽然简陋，却有效。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冲淡了疲惫和疼痛。
苕雨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微微侧身看着他，伞下的眼眸中，那点兴味似乎更浓了些。
“悟性尚可，手段糙了点。”
她评价道，语气听不出褒贬，“记住这种感觉。
在这世道，墨家术不是书斋里的学问，是求存、争渡的利器。
‘非攻’……有时候，最快的‘非攻’，就是让敌人再也无法‘攻’。”
她转过身，继续前行。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取点‘糙’东西用不上的材料。”
“顺便，告诉你第一个需要‘翻’过来的东西——”她的声音融入夜风，带着一丝冷意。
“——那座被‘吸血鬼’占据了三百年的，古豫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