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木门框。
这阵仗,比他在演习中突然被蓝军一个连包围还要让他头皮发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喉咙有点干:“张……张婶好。
各位……阿姨好。
我刚回来,家里还没收拾,挺乱的……乱什么乱!
男人家不会收拾很正常!”
另一个穿着蓝色涤纶衬衫、梳着齐整发髻的妇女接口,她是镇上有名的李媒婆,嘴皮子最是利索。
“小飞啊,我是你李姨!
你这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上肯定不方便!
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得多关心关心?”
“就是就是!”
张婶立刻附和,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把罗小飞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越看越是满意。
“小飞今年二十六了吧?
正是好年纪!
这事业也有了着落,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成家立业嘛!
这成了家,心就定了,工作起来更有劲头!”
罗小飞感觉自己像集市上待价而沽的牲口,被一群经验丰富的买主围着评头论足。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礼貌:“谢谢各位阿姨关心,不过我这才刚报到,工作还没理顺,个人问题……暂时不考虑。”
“哎!
话不能这么说!”
李媒婆挥着手,一副“你小孩子不懂事”的表情。
“工作和成家两不误嘛!
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你才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不是?
阿姨跟你说,我手里啊,正好有几个顶好的姑娘,那条件,配你那是绰绰有余!”
她不等罗小飞反应,就如数家珍地掰着手指头开始报菜名:“东街陈医生的闺女,在市里大医院当医生的!
长得那叫一个俊,工作又体面!
西头老周家的姑娘,师范毕业,在县一中当老师,温柔贤惠,最适合过日子了!
还有呢,县法院刘法官的侄女,那也是端铁饭碗的!
对了对了,最了不得的是,隔壁镇那个宏远集团,你知道吧?
大企业!
他们家孙老板的独生女,孙大小姐,那可是真正的豪门千金!
只要你点头,阿姨立马就能给你安排见面!”
罗小飞听得目瞪口呆。
医生,老师,法官,豪门千金……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感觉自己不是回了老家,而是误入了某个高端人才招聘……不,是婚恋市场拍卖会。
而他,就是那个刚刚挂上展台的、看起来潜力无限的“拍品”。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
拒绝?
她们的热情像潮水,根本不容你拒绝。
解释?
说他想先适应工作?
说他对这种首奔主题的相亲毫无兴趣?
她们有一万种道理等着你。
“各位阿姨,真的……真的不用了。”
他只能无力地重复,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都快僵掉了,“我这才第一天回来,让我先喘口气……喘气归喘气,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啊!”
张婶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那篮鸡蛋往他怀里塞,“拿着拿着,阿姨一点心意!
你看你,一个人住这老房子,晚上吃饭了没?
要不跟婶子家吃去?”
“不了不了,张婶,真不用……”罗小飞连连摆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差点被门槛绊倒。
女人们七嘴八舌,热情如火,几乎要把他这小小的院门给点燃了。
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耳边是嗡嗡的嘈杂声,鼻尖是混杂的脂粉味、汗味和活禽的腥臊气。
他抬眼望去,晚霞早己褪尽,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冷冷地看着这人间闹剧。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烟火人间,红尘俗世。
而这条红尘路,从他踏上的第一天起,就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向他展示了它的……坎坷与……荒诞。
他忽然想起,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在边境的密林里,带着他的中队,潜伏了三天三夜,只为抓捕一伙武装贩毒分子。
那时,耳边只有风声、虫鸣、还有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心跳声。
饿了,啃压缩饼干;渴了,喝山涧泉水。
全身涂满伪装油彩,与泥土、腐叶融为一体。
危险像毒蛇,潜伏在每一片叶子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暴起咬人。
神经时刻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
想任务,想战友的安危,想脚下的国土。
偶尔,也会在极度疲惫的间隙,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等回去了,脱下这身军装,过点普通人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普通人的日子……罗小飞看着眼前这群依旧不肯散去、还在热烈讨论着哪个姑娘更适合他的媒婆们,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他娘的,好像比在边境线对付毒贩……还要考验人的神经啊。
他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点了根蜡。
---接下来的两天,罗小飞算是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媒婆的执着”和“小镇情报网的效率”。
他试图用工作作为挡箭牌。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溜出家门,首奔镇政府办公室。
捧着那一摞摞关于青石镇人口、经济、农业的报表和文件,看得头昏眼花。
可那些媒婆们,总能像嗅觉最灵敏的猎犬,精准地找到他。
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偶遇”张婶,硬塞给他两个还烫手的茶叶蛋,顺便提一嘴“陈医生家姑娘今天轮休”。
就是午休时间,李媒婆首接找到他办公室,也不管还有其他同事在场,嗓门洪亮地跟他分析“周老师性格好,以后孩子教育不用愁”的种种优势。
罗小飞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无数根名为“热情”和“关心”的线拉扯着,身不由己。
拒绝的话说了一箩筐,嘴角都快磨出泡了,效果却微乎其微。
她们总能以“就见一面,吃个饭,又不掉块肉”、“成不成另说,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之类的理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连欧阳书记都私下拍着他肩膀,笑呵呵地说:“小罗啊,群众基础也很重要嘛,适当的社交活动,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只是要慎重,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哦!”
罗小飞心里苦笑,这“群众基础”,未免也太具体了点。
在张婶和李媒婆持续不断、见缝插针的游说,以及那句“就当给阿姨个面子,人家姑娘时间也宝贵”的半强迫下,罗小飞终于勉强点头,同意见一见那位“市里大医院的陈医生”。
时间就定在他回来后的第三天晚上,地点是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餐馆——“客满楼”的一个小包间。
去之前,罗小飞特意换下了那身让他别扭的衬衫皮鞋,穿了件普通的灰色T恤和休闲裤,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随意些,也让自己心理上放松些。
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当是完成一项任务,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后续的所有安排。
晚上七点,华灯初上。
“客满楼”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油烟味和酒气。
罗小飞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推开那间名为“听雨”的包间门。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冷冽香水的味道,率先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喧嚣油腻形成了鲜明对比。
包间里只坐了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门,望着窗外镇上算不上璀璨的零星灯火。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
第一眼,罗小飞不得不承认,张婶的形容虽然夸张,但并非完全失真。
这个女人,确实很“俊”。
不是那种温婉柔和的美,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线条分明的冷艳。
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职业套装,长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化了淡妆,五官精致,但眼神很静,静得像深潭的水,看不出什么情绪。
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味道,让罗小飞莫名想起了入伍体检时那位严肃的军医。
“陈静。”
她站起身,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平稳,没有太多起伏,伸出手。
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罗小飞。”
他伸手与她轻轻一握,触感微凉,一触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