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的江南,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沈墨池合上经卷时,最后一缕夕光正从窗棂退去。
就在这明暗交界的刹那,他看见夹在《金刚经》里那枚枯海棠轻轻颤动——仿佛沉睡的美人,
在梦中叹息。夜雨来时带着檀香,她披着月光织就的红绡现身,腕间金铃轻响,
竟是三百年来他梦中反复出现的音律。“第一世你为我剜心,”她眉间朱砂在烛火下如泣血,
“第二世我为你散魂...”话音未落,惊雷劈碎佛前长明灯,
沈墨池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那道与生俱来的红痕突然灼热,恍然间想起康熙十二年的春分,
自己曾执剑斩断一株海棠的因果。原来他每一世都饮尽孟婆汤,
她却带着三生的记忆在轮回的苦海里寻觅。此刻寺外传来术士的铜***,
她最后的花期只剩五更天明。雨打残荷声中,她将一枚新摘的海棠别在他衣襟:“这一世,
我不要你记得我,只要你看这花,开得这样好。
”1. 第一世 · 书生与花妖康熙十二年康熙十二年的春分,苏城外的荒园,
仿佛被时光遗忘的一隅。年轻的举子宋砚修,着一袭半旧的青衫,
推开了那扇缠满枯荣交织紫藤的月亮门。门轴发出冗长而疲惫的“吱呀”声,
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昏鸦。他本是寻个僻静处备考秋闱,这废园虽破败,
却难得有几分隔绝尘嚣的雅致。夕阳正以它最后的热烈,
将假山怪石的嶙峋轮廓染成一种近乎悲壮的金红色,也给满园的荒芜披上了一层温柔的假象。
便是这光影迷离的刹那,他的目光被西墙角一株异常的海棠攫住了。
那海棠看去已是半枯之态,枝干虬结,布满岁月的瘢痕,可就在那将死未死的枝头,
竟簇拥着数十朵盛放的花。那花瓣的颜色,绝非寻常海棠的粉白,
而是浓烈得如同浸透了胭脂,又似天际最后一抹霞光都凝聚于此,
在暮色中幽幽地散发着微光。更奇的是,花心深处,隐约有个寸许高的纤巧人影,
抱着一段枯枝,肩头微微耸动,那极细微的、如同露珠滚过荷叶的啜泣声,
竟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宋砚修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刻心中却无多少惧意,反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疼。他放下肩上的书箱,声音放得极轻,
生怕惊扰了这幻梦般的景致:“不知是花中仙子,还是林间精魅?可是嫌宋某至此,
打扰了您的清修?”那小花精闻声,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从枝头跌落,
慌忙隐入了重重花叶之后。宋砚修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时,
那海棠树下已悄然立着一位红裙少女。她约莫二八年华,衣衫是晚霞染就的颜色,
长发如墨瀑垂泻,鬓边斜簪着一朵将谢未谢的海棠,
与她眉间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相互辉映。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雪白腕子上系着的一串小金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
发出清越而空灵的声响,不似凡间器物。“你…你能看见我?”她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甜润,如同花蜜滴落清泉。宋砚修颔首,
唇角泛起温雅的笑意:“姑娘风姿绝世,想不看见也难。”自此,这荒寂的园子便有了生气。
少女自称红绡,是依傍这株百年海棠而生的花魄。她夜夜踏月而来,
有时化作一缕淡红的轻烟,为他磨墨润笔;有时则慵懒地坐在梁上,晃荡着双足,
听他诵读诗书。她带来的花蜜,点在灯盏里,能燃出异香,驱散蚊蚋,
照亮他每一个苦读的深夜。宋砚修发现,红绡虽为精怪,心性却如赤子,
喜怒哀乐皆纯粹动人。她会因一句伤感的诗词落泪,也会因一个有趣的笑谈而笑得花枝乱颤。
某一夜,他正读到《诗经》中“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一句,红绡忽然哭了,
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母亲曾说,
北堂种上谖草,可以令人忘忧,”她抬起泪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
“可我总觉得,有些事,有些人,哪怕是痛着,也要牢牢记住才好。忘了,比痛更可怕。
”宋砚修心中一动,追问之下,才知精怪修行,逆天而行,每六十载便有一场雷劫,
乃是天道考验,亦是惩戒。熬得过,道行精进;熬不过,则魂飞魄散,本体亦将随之枯朽。
她的下一次雷劫,就在这个霜降之夜。时光如水,悄然流逝。霜降前夜,忽然北风骤起,
乌云四合,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红绡显得焦躁不安,那腕上的金铃,无风自响,
声音也失了平日的从容,带着急促的预警之意。“砚修,”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若…若我此次过不去,你便将我这本体伐了,
取心木制成书匣,伴你左右,也算全了我一番…一番相识之情。”宋砚修心头大震,
面上却强自镇定,握住她冰凉的手:“胡说什么!我虽一介书生,也知‘义’字如何写。
断不会让你独面险境。”是夜,果然惊雷炸响,不是寻常的闷雷,
而是带着撕裂天幕的紫电银蛇,一道接着一道,直劈向荒园角落的那株海棠。
宋砚修不顾狂风暴雨,冲出书房,只见红绡已现出原形,巨大的海棠花树在雷电中剧烈摇曳,
红光与电光交织,发出令人心悸的爆鸣。她的人形虚影在花树上方时隐时现,面色惨白,
显然已到了极限。最后一道,也是最粗壮的一道紫色天雷,裹挟着毁灭的气息,轰然落下,
直指花树核心。那一瞬间,宋砚修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保护她的本能驱使着身体,
他猛地扑了过去,张开双臂,将颤抖的花枝紧紧护在怀中。“不——!
”红绡凄厉的呼喊被雷声吞没。炫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宋砚修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撞在后心,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淅沥的雨声中醒来。天色微明,园中一片狼藉,焦土处处,
那株海棠树主干已被劈得焦黑大半,枝叶零落。他挣扎着坐起,
却发现自己除了后背衣衫尽碎,有些皮肉灼伤,竟无大碍。而在他胸口衣襟之内,
妥帖地安放着一朵完好无损的海棠花,花瓣红艳如初,带着湿润的露水与惊心动魄的美。
红绡的气息微弱了许多,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她再次化形出现在他面前时,
身影淡得几乎透明,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为何要如此?”她泪眼婆娑,
“你可知凡人之躯,触之即死?”宋砚修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想拭去她的泪,却牵动了伤口,
轻咳了几声:“我……不知为何,只觉得,若你不在,我纵使金榜题名,又有何意味?
”他顿了顿,望着她苍白而绝美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胸中涌动,
清晰而坚定:“红绡,待我今科高中,便回来娶你。你……等我。”红绡愣住了,随即,
巨大的喜悦与更深的忧虑交织在她眼中。人妖殊途,天道难容。
可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她终究点了点头,泪中带笑:“好,我等你。”然而,
命运的残酷远超想象。宋砚修启程赴京不久,一位游方术士偶然路过荒园,
察觉了红绡的妖气。彼时她重伤未愈,无力隐藏行迹。术士以为妖孽盘踞,不容分说,
便欲施法将她彻底铲除。为求自保,红绡被迫动用本源之力反击,虽惊走了术士,
自身却也油尽灯枯,本体加速凋零。弥留之际,她躺在枯萎的花树下,望着京城的方向,
腕上金铃的响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砚修……这一世,是你为我剜心挡劫……下一世,
换我来寻你,护你……可好”2. 第二世 · 名妓与书生乾隆三十年乾隆三十年,
金陵秦淮河,画舫如织,笙歌彻夜。最大的画舫“月华舟”上,名动江南的花魁苏月棠,
正在满堂宾客的喝彩声中,纤纤玉指拨弄着琵琶。她身着华美的霓裳,却总在眼波流转间,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觅与落寞。她的左腕上,系着三枚小巧精致的金铃,
与她清冷的姿态颇有些不符。当她唱到《牡丹亭》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声音婉转凄迷,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那里,
坐着一位独自饮酒的青衫书生。那书生衣着朴素,眉目清俊,
正是来金陵处理父亲遗稿的沈墨池。他本不喜这等喧闹场所,今日是被友人强拉而来。
苏月棠的目光与他相接的刹那,琵琶的丝弦“铮”地一声断了。她猛地站起身,
不顾满座愕然,脱口惊呼:“宋公子?”沈墨池闻声抬头,
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手中的酒杯险些跌落。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艳冠群芳的名妓,可那双含烟带雾的眸子,
那眉间若隐若现的一点红痕,还有那腕间熟悉又陌生的金铃,
都让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熟悉,仿佛已在灵魂深处烙印了千百年。鬼使神差地,
他竟也站了起来,迟疑地回应:“红绡……姑娘?”话音一出,两人俱是浑身一震,
呆立当场。满堂宾客哗然,老鸨脸色尴尬,沈墨池的友人更是瞠目结舌。此后,
沈墨池如同着了魔障。他本是家境寻常的读书人,却忍不住一次次踏入月华舟,
只为远远看她一眼。苏月棠对他亦是格外不同,拒了无数达官显贵的邀约,
唯独对他青眼有加。她总爱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怕不怕雷声?
”“可曾梦见过一株海棠?”,眼神里藏着沈墨池读不懂的深情与哀伤。三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