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污秽与寻芳阁前厅的浮华,如同两个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世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异样气息。
方寒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破麻布盖不住刺骨的寒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出沉闷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
喉咙里那股腥甜,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粘稠。
他知道,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那个沾满秽物、边缘破损的玉简残片,此刻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他尝试过,用最微弱的精神力去触碰它,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波澜。
这并非什么惊天奇遇的金手指,更像是一块冰冷的墓碑,记录着上一个倒霉蛋的绝望。
或许,它本身就是个“毒草”,一个诱人走向毁灭的陷阱?
方寒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在这吃人的地方,连“希望”都带着砒霜的甜味。
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是止住这该死的咳嗽,是让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回春丹”三个字,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致命地吸引着他。
那是坊市里最低阶的疗伤丹药,据说对凡俗的伤病有些微效果。
对高高在上的仙师们而言,那是喂狗都嫌次的东西。
但对于方寒,那就是吊命的稻草。
半个馊饼换来的几枚铜板在掌心被汗水浸得滑腻。
方寒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陋巷。
污水横流,破败的棚屋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绝望混合的酸腐气味。
这里是青云坊市的“烂泥塘”,散修和凡人的挣扎之地。
“悬壶药斋”的幌子在一排低矮的店铺中显得格外刺眼。
方寒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廉价草药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
“掌柜的,一颗回春丹。”
方寒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山羊胡掌柜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方寒破旧的麻衣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像在打量一件待估的破烂。
“十枚下品灵石,或者等值的金银。”
他的声音干涩,毫无起伏。
十枚下品灵石!
方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摊开手掌,几枚黯淡无光的铜钱在污垢中显得可怜巴巴。
“我…我只有这些铜钱,掌柜的,行行好,我快咳死了,一颗,就一颗…”山羊胡掌柜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铜钱?
小子,这里是修仙坊市!
铜钱擦***都嫌硬!
没钱?
那就咳死在外面,别脏了我的地方。”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巨大的落差让方寒眼前发黑。
前厅仙师指间把玩的那枚灵石,光华流转,价值连城。
而他,连一颗最低阶丹药的边角都摸不到。
仙凡之别,在这一刻,***裸地化为一道名为“灵石”的天堑。
他踉跄着走出药斋,清晨的寒意如同冰针,刺入骨髓。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难道真要像“原主”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寻芳阁的后厨里?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吞噬时,巷子口一块歪斜的木牌吸引了他的目光。
木牌上,几个歪歪扭扭、仿佛沾着血泪的大字:**“通财宝阁:解燃眉之急,助道途坦荡!
灵石借贷,手续简便,童叟无欺!”
**旁边还画着一个金光闪闪、笑容可掬的元宝。
“童叟无欺”西个字,在阴暗的巷子里,显得无比讽刺。
方寒知道这是火坑,但他别无选择。
要么现在咳死在臭水沟里,要么跳进火坑,搏一线渺茫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推开了“通财宝阁”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内与门外,是两个世界。
外面是破败的绝望,里面是精心粉饰的贪婪。
暖炉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熏香的甜腻。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面团似的中年胖子正眯着眼品茶,见方寒进来,绿豆小眼里瞬间闪过精明的光,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油腻的笑容。
“哟,小道友!
欢迎欢迎!
可是遇到了难处?
别急别急,到了咱通财宝阁,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胖子热情地招呼,声音甜得发齁,自称姓钱。
方寒强忍着咳嗽,开门见山,声音嘶哑:“我要借灵石,买回春丹救命。”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闻到了猎物的血腥味。
“救命?
那可是大事!
小道友一看就是有慧根、有前途的!
些许灵石,周转一下,小事一桩!”
他熟练地从柜台下抽出一张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玉契,材质温润,与这油腻的胖子格格不入。
“规矩很简单,”钱掌柜用胖胖的手指敲着玉契,“你需要多少?
十枚下品灵石?
没问题!
我们通财宝阁最是急公好义!
不过嘛,亲兄弟明算账,利息还是要按规矩来的。”
他指着玉契上几行闪烁的小字,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喏,你看,月息三分,利滚利。
咱这是‘九出十三归’的规矩,业内良心!”
“九出十三归?”
方寒皱眉,这词听着就不善。
“就是借你十枚,实际到手九枚,这叫‘折现费’、‘保管费’,理解一下嘛。”
钱掌柜笑眯眯地解释,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到期归还,你得还十三枚!
童叟无欺,明码标价!”
月息三分,借九还十三!
实际的月利率高达近西成!
年利率更是天文数字!
这哪里是借贷,分明是敲骨吸髓!
方寒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他盯着钱掌柜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仿佛看到了择人而噬的恶鬼。
“我…我拿什么抵押?
我一无所有。”
“哎,话不能这么说!”
钱掌柜摆摆手,绿豆眼在方寒身上逡巡,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小道友,你最大的财富,就是你自己啊!
你的‘未来道途’!”
他指着玉契下方一个复杂的符文印记:“喏,在这里,以心魔和道途为誓,签下这份‘道途互助契’。
借期三个月,到期连本带利归还十三枚灵石。
若逾期不还嘛…”钱掌柜的笑容变得阴冷,“嘿嘿,道途反噬,心魔丛生,轻则修为尽废沦为废人,重则…嘿嘿,身死道消!
规矩如此,天道为证!”
心魔?
道途反噬?
方寒看着那闪烁着不祥光芒的符文,仿佛看到了一条无形的锁链,正狞笑着要将他未来的所有可能彻底锁死。
这所谓的“道途互助契”,本质就是一张卖身契,将他的未来和生命都抵押给了这头贪婪的饕餮。
“当然啦,”钱掌柜话锋一转,又堆起伪善的笑容,“小道友若是实在担心,也可以拿点实物抵押嘛。
看你身上…嗯?”
他的目光落在方寒腰间,那里挂着一柄锈迹斑斑、剑鞘破损的凡铁短剑,是“原主”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钱掌柜嫌弃地撇撇嘴:“凡铁破剑…罢了罢了,看在小道友急需救命的份上,勉强折价…一枚铜板吧!
主要是帮你减轻点心理负担!”
他施舍般地说道。
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方寒的神经。
他死死攥着那柄残剑,冰冷的铁锈硌得掌心生疼。
这不仅仅是抵押物,更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与过去、与“人”的身份的微弱联系。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喉头腥甜上涌。
身体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他眼前发黑,仿佛看到寻芳阁后厨那堆污秽的草堆,正在向他招手。
没有时间了。
方寒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对自我命运的嘲讽。
他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指,按向那份散发着不祥灵光的“道途互助契”。
“我签。”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平静。
指尖触及符文,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传来,仿佛有冰冷的东西顺着指尖钻入血脉,缠绕在心脏之上。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约束力在灵魂深处烙下印记——心魔誓约成立。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诚而灿烂,仿佛看到了一头茁壮成长的待宰羔羊。
“痛快!
小道友前途无量!”
他动作麻利地收起玉契,仿佛怕方寒反悔,然后从柜台里数出九枚灰扑扑、灵气微弱的下品灵石,“叮当”一声丢在柜台上。
“九枚灵石,收好!
三个月后,十三枚,一枚都不能少哦!”
钱掌柜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方寒默默抓起那九枚微凉的灵石,粗糙的表面硌着掌心。
没有半点获得“希望”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枷锁和无尽的寒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钱掌柜随意丢在角落、如同垃圾般的凡铁残剑,转身,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推开了通财宝阁那扇仿佛通往地狱的门。
门外,烂泥塘的寒风裹挟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握紧手中那九枚沾着血泪的灵石,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走向那家散发着死亡药味的“悬壶药斋”。
一枚回春丹下肚,一股微弱的暖流暂时压下了肺腑间的翻江倒海,但也仅仅是压下了咳血的冲动。
身体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并未减轻多少。
这九枚灵石换来的,不是生机,仅仅是延缓了死亡倒计时的速度。
他捏着仅剩的八枚灵石,如同捏着自己被明码标价、抵押出去的未来。
通财宝阁的“道途互助契”、钱掌柜那张油滑贪婪的脸、还有角落里那柄被视作垃圾的残剑,如同冰冷的浮雕,刻在他的脑海里。
三个月。
十三枚灵石。
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悬在他的头顶,如同断头台的铡刀。
就在这时,一张粗糙的、墨迹淋漓的告示被寒风吹起,“啪”地一声贴在了他面前的污秽墙面上。
**“青云门外门矿场急招矿工!
待遇优厚!
包吃住!
日结灵石!
无修为要求!
名额有限,速来!”
**“待遇优厚”、“日结灵石”几个字,在方寒眼中骤然放大,闪烁着诡异而诱惑的光芒。
矿洞…灵石…日结…他抬头望向青云山脉的方向,层峦叠嶂的山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阴森而沉重。
一股带着硫磺和岩石粉尘气息的阴风,仿佛从那个方向吹来,钻入他的鼻腔。
矿洞。
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快速获取灵石的地方。
一个用命去填的窟窿,去填另一个更深的、名为“灵石贷”的窟窿。
方寒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清醒到极致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希望,只有对这个世界***裸规则的洞悉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
他紧了紧破旧的麻衣,将最后八枚灵石小心藏好,迈开步子,不再犹豫,朝着青云门矿场招工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通往更深地狱的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