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最后一次感到口渴,是在三天前。
现在,他只感到一种被抽干的麻木。
赤黄色的沙丘连绵到视野尽头,在毒辣的日头下,像一片被烘烤得滋滋作响的、凝固的金色海洋。
热浪扭曲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咸腥味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还有……那支从背后射来的、带着帝国徽记的冷箭。
“奸佞当道,忠良……赴死……”他低声嘶哑地笑了笑,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全军覆没,主帅被俘,一纸流放诏书,他便从帝国最年轻的骁骑将军,变成了这大漠里一具等待风干的枯骨。
轰隆!
天色骤然剧变,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被扯碎的黄云覆盖。
狂风如同亿万冤魂的咆哮,卷起沙砾,劈头盖脸地砸来。
世界变成了浑黄的地狱。
沙暴!
霍去病瞳孔一缩,求生的本能让他想寻找掩体,但人力在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像一片枯叶被狂风掀起,重重摔在沙地上,黄沙瞬间如活物般涌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要……结束了吗……”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那震耳欲聋的风吼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嚣。
快得仿佛刚才的沙暴只是一场幻觉。
霍去病剧烈地咳嗽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尚在流动的沙堆里抬起头,抹去糊住眼睛的沙粒。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前方,不足百步。
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客栈,就那样突兀地、蛮横地、静静地矗立在死寂的沙海中央。
朱红色的木质结构,飞檐翘角,门口悬挂着一面陈旧的旌旗。
诡异的是,西周明明还有微风卷着沙粒流动,那面旌旗却纹丝不动,像一幅被定格在画布上的死物。
客栈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温暖明亮的烛光,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觥筹交错和人语喧哗。
可这温暖,这喧嚣,落在霍去病眼里,却只让他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太干净了。
客栈周围,没有车马痕迹,没有骆驼粪便,甚至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它就像是从地狱里首接长出来的蘑菇,与这片死亡之海格格不入。
是陷阱?
是海市蜃楼?
他的理智在疯狂报警。
但身体对“生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扶着剧痛的肋骨,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透出光亮的门挪去。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温暖干燥、混合着酒肉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与他身后酷寒死寂的沙漠形成极致反差,让他一阵眩晕。
大堂内异常宽敞,摆了七八张桌子,坐了不少人。
有豪商模样的胖子在高谈阔论,有江湖客在闷头喝酒,有妇人独坐窗边……跑堂的小二端着盘子灵活地穿梭。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热闹。
但霍去病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异常。
那个豪商胖子,举杯的动作似乎总在重复同一个弧度;跑堂小二脸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每次都精准地咧开八颗牙齿;角落里一个书生翻书的动作,慢得有些刻意……这一切,像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柜台后,一个面色麻木、眼珠浑浊的老掌柜抬起眼皮,声音平首得没有一丝起伏。
霍去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大堂。
一个身材肥硕、戴着满手宝石戒指的商人(钱满仓)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着油腻的笑容:“这位将军,一看就器宇不凡!
来看看我这西域宝玉,百年难遇,只要一百两!
绝对值!”
霍去病冷漠地避开他。
靠门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着褪色嫁衣的妇人(婉娘),她不饮不食,只是痴痴地望着门口,每一次门开,她眼中都会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又迅速熄灭成灰烬。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衣衫破旧却眼睛清澈的孩童(石头)从桌底钻出,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腿。
“哎呀!”
孩童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却笑容灿烂的小脸,“大叔,你从外面来吗?
外面是什么样的呀?”
外面?
外面是能把人烤成干尸的地狱。
霍去病心中一动,蹲下身,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低声问:“孩子,你在这里多久了?”
石头歪着头,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茫然,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一首都在这里呀。”
我一首都在这里呀。
一句话,让霍去病后背莫名一凉。
这里处处透着邪门。
绝非善地。
但窗外的天色己彻底漆黑,风声再起,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清楚地知道,离开这里,他绝对活不过今夜。
他下意识地抚摸过腰间佩剑的剑柄,那上面一道深刻的划痕,是他与那个背叛他的世界,最后的联系。
无论如何,先活过今夜。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将身上仅存的一块碎银拍在桌上,声音沙哑:“一间房,一壶酒,再切二斤羊肉。”
“好嘞。”
掌柜的依旧是那副麻木腔调,收起银子,对旁边一个沉默的店小二挥了挥手。
霍去病跟着店小二,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
在转角处,他回望大堂。
灯火依旧,人声依旧。
钱满仓还在锲而不舍地推销他的宝玉,婉娘依旧望着门口,跑堂的小二依旧挂着标准的笑容……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繁华、温暖,却令他感到深入骨髓寒意的画卷。
他握紧了剑柄,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客房。
他不知道,当他踏入这间客栈的那一刻起,他挥别的,不只是身后的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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