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的敲击声，是他世界里的唯一心跳。
“嘀嗒、嘀嗒……”像极了病房里监控仪器发出的信号声——冰冷，预示着某种不可逆的终结。
此刻响起的，是一个算法生命体的最后喘息，一声“项目终止，立即解散”的通知在内部系统无情炸开。
手指骤然停止在机械键盘的“Enter”键上，悬停片刻，终是无力地落下。
屏幕幽幽的蓝光打在罗零脸上，照不见一丝起伏，只有镜片后瞳孔深处凝结的冰层无声加厚。
键盘右上角，那副半成品眼镜安静趴伏，银灰色哑光框架，奇异的棱形镜片如同冷血爬行动物的复眼，漠然注视着它创造者此刻的沉默。
Cipher，他为之焚膏继晷七百个日夜的造物，能看穿球场迷雾的终极武器。
一行行呕心沥血的代码，在冰冷的商业逻辑面前，被轻描淡写地划去，删除得干干净净——一个冗余文件就该有被删除的自觉。
“罗工。”
一个声音谨慎地靠近，带着市场部精英特有的圆滑腔调。
李明，穿着修身到令人窒息的西装，在他身旁坐下，递来一杯滚烫的意式浓缩。
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浓郁得几乎凝固的焦香弥漫开，像一个带着同情的嘲讽。
“喝一杯？
我请。
市场反馈…你知道的，这东西…”李明朝眼镜努了努嘴，“太前瞻了。
曲高和寡啊。
投资人要的是看得见的营收模型，不是飘在天上的概念股。”
他拍了拍罗零僵硬的肩膀，力度掌握得刚好介于安慰与疏离之间，“看开点，哥们儿。
及时止损，对公司，对你，都是好事。
你这才华，换个赛道，钱途无限光明。”
办公室里空调运转的低频噪音此刻异常刺耳。
罗零端起那杯浓缩，看都没看李明一眼，滚烫液体贴着杯缘一饮而尽，灼痛从喉管一路向下，在胸腔烧出一块滚烫的空洞。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关掉屏幕上那运行到一半的战术引擎模拟界面——那是他为Cipher准备的下一次迭代核心。
界面消失前最后一帧，是密密麻麻的节点路径图和深奥的贝叶斯概率公式。
“嗯。”
他从鼻腔深处挤出含混的回应，如同废弃机械泄掉了最后一口气。
夜幕早己吞噬了科技园的灯火。
罗零收拾好最后属于个人的东西——几卷未启封的工程图，一本边缘磨得起毛的《篮球高阶数据结构》——连同那副Cipher原型眼镜，一股脑塞进一个磨损的旧双肩包。
工位的铭牌，“高级算法工程师：罗零”，被无情地揭下，丢进桌边空荡废纸篓。
动作干净，不留一丝留恋。
地铁车厢在隧道中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窗外黑暗迅疾流过，只映出罗零疲惫的面孔上模糊而坚定的轮廓线。
他没有回家。
背包里，Cipher冰冷的框架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他的后背。
那股沉默但执拗的能量，从冰冷的金属传导到他压抑己久的血液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在他躯体和精神的最深处被这冰冷的触感唤醒、点燃：验证它。
必须验证它！
不是用枯燥的实验室数据，不是用苍白无力的PPT演示，而是在最真实、滚烫、充满变量与噪音的战场！
算法逻辑是否坚不可摧？
能否撕裂那些依靠本能和经验堆砌的神话？
答案必须用最原始的碰撞来书写。
城市的边缘，一片巨大而喧嚣的霓虹闯入视界。
巨大的LED灯牌切割着浓稠的夜色：“风暴之眼”球场。
这里是东城区野球的麦加圣地。
巨大的字母在潮湿的空气中明灭不定，散发着廉价却无比鲜活的能量。
引擎咆哮般的篮球拍击声、汗水与空气摩擦的嘶嘶声、肉体剧烈撞击的闷响、人群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狂吼和咒骂…这混杂的热浪透过车窗缝隙狠狠撞了进来，带着汗液、尘土、橡胶焚烧后特有的气息，粗暴地冲击着地铁里死水微澜般的空气。
罗零闭上了眼。
屏幕与代码构成的世界在这一刻，如劣质泡沫般碎裂、消逝。
一股久违的、近乎暴烈的冲动，顺着血管在全身奔涌。
它并非源于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本质的渴求。
属于“零博士”的算法，只存活在冰冷真空中的理想造物，第一次如此接近它应该存在的、属于“对抗”本身的灼热真实。
他感觉到Cipher的框架紧贴背包内壁传来的微微热度，像一头被长久禁锢的猎豹，在陌生的、充满威胁却也无比熟悉的环境中，终于嗅到了血腥与自由的原始气息，正在缓缓苏醒，绷紧了每一根精密的神经。
终点站到了。
沉重的双肩包甩上肩头，帆布纤维摩擦过速干面料，发出了沙哑的轻响。
罗零随着最后几个乘客走下地铁，脚步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没有半分迟疑，一头扎进了那片光怪陆离的霓虹喧嚣和荷尔蒙弥漫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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