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冲刷着巷弄深处新添的血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苏暮雨撑着墨色的油纸伞，静立雨中。
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雨水敲打伞布的沉闷声响。
他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任务目标赫然在内，圆睁的双眼里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骇。
细雨剑早己归鞘，藏于伞中，仿佛从未出鞘饮血。
他是暗河的执伞鬼，苏暮雨。
杀戮于他，是工作，是习惯，是深入骨髓的本能。
任务完成，该离开了。
就在他转身，欲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无声融入夜色时，一阵极细微的、被极力压抑的啜泣声，夹杂在哗哗雨声中，钻入了他的耳膜。
声音来自角落一个倾倒的破木箱之后。
活口。
暗河的铁律如同刻在骨头上：清理现场，不留活口。
他的手指无声地搭上冰冷的伞柄，只需轻轻一旋，藏在其中的细雨剑便会再次出鞘，精准地收割掉这最后一丝不稳定的气息。
他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眼神如同这雨夜一般冰寒。
然而，那木箱后的身影似乎感觉到了致命的危机，竟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一个女子。
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弱的轮廓。
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不断滑落。
她抬起头，看向他，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可就在这惊惧之下，在那双过于清澈的、被雨水洗过的眼眸深处，苏暮雨看到了一种他早己陌生、甚至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东西——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悲悯。
不是求饶，不是怨恨，是悲悯。
这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己结痂的角落。
很多年前，他还不是苏暮雨。
他是无剑城少主，卓月安。
那时的他，生活在阳光下，习的是君子之剑，行的是光明磊落。
首到一场滔天大火，将一切焚毁。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从云端坠入无间。
那个叫卓月安的少年，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后来，他被暗河吸纳，他们看中了他的根骨与在绝境中迸发的杀戮天赋，赐他新名，教他杀术，将他打造成暗河最利的刃，执伞鬼。
在这里，他遇见了苏昌河。
那个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的少年，用拳头和一种混不吝的义气，硬生生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砸开了一道裂缝。
苏昌河勾着他的肩膀说，暮雨，在暗河，我们这样的人，得互相守着，才能活下去。
从此，执伞鬼的身边，有了送葬师。
思绪被拉回冰冷的现实。
雨还在下，眼前的女子依旧用那种让他心悸的眼神望着他。
“看见了吗？”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比这夜雨更冷。
这是规矩，也是他惯常给予将死之人的最后确认。
那女子看着他，雨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水珠滚落。
她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用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的语调说：“我……我只看见，你很疼。”
苏暮雨拨动伞柄的手指，骤然停顿。
疼？
一个多么遥远而奢侈的字眼。
无剑城覆灭那夜，他很疼；在暗河训练到体无完肤时，他很疼。
可后来，疼得麻木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他以为自己早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顽铁。
可她指着他的心口，说他在哭。
是那个死在很多年前的卓月安，在哭吗？
杀意，在这一刻，竟有些凝滞。
暗河的规矩在脑中轰鸣，但苏昌河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暮雨，规矩是死的，但我们是活的。
他看着她在雨中瑟瑟发抖，像一株无所依凭的浮萍。
就像当年，那个从废墟和血泊中爬出的自己，也是这般无助与绝望。
最终，他手腕微转，伞面倾覆，将那迫人的杀意与冰冷的审视隔绝在外，也替她挡住了兜头而下的急雨。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只留下两个字，融在淅沥的雨声里。
“跟着。”
他没有解释，没有承诺，甚至不知道带回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他只是在这一刻，遵从了内心深处，属于“卓月安”的那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善，或者说，是“苏暮雨”对另一段孤苦命运的微妙共鸣。
那女子望着那柄为她遮去风雨的墨色伞沿，以及伞下那道孤绝冷硬的背影，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求生的本能和对那背影莫名生出的一丝信任，让她咬了咬下唇，挣扎着从湿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苏暮雨走在前面，雨水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不知道，今夜带回的不仅仅是一个麻烦，更是一颗可能照进他黑暗过往，也可能在未来点燃整个暗河的火种。
伞下所护，或许是新一轮的杀戮，也或许是……一场迟来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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