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潮岛的礁石被浪花啃出蜂窝状的孔洞，路遥单膝跪在潮湿的岩面上，首播设备架在三脚架上，镜头正对着远处翻涌的蓝白色浪墙。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一枚褪色的船锚纹身——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在东海最北端的渔村找老水手纹的，当时他说“要让大海在皮肤上刻下第一枚印章”。
“各位老铁注意听——”他对着镜头挤了下眼睛，手指轻轻叩了叩礁石，“这可不是普通的海浪声。
鸣潮岛的秘密在海底。”
海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远处游客举着自拍杆的喧闹声混着低频嗡鸣钻进麦克风，“看到那些暗紫色珊瑚了吗？
它们会随着洋流收缩膨胀，像不像大海在呼吸？”
首播画面里，弹幕刷得飞快。
有人问“这岛真的会唱歌？”
，有人催他“快让我们听听”。
路遥弯腰捡起块光滑的鹅卵石，对准礁石缝隙一敲——嗡鸣声陡然拔高半度，像老风琴被拨动了一根生锈的弦。
游客们发出短促的惊叹，几个孩子追着浪头跑远，阿比拎着导航仪从观景台跑下来，古铜色的脸膛泛着汗光：“路哥！
潮汐表显示半小时后涨潮，带孩子们回码头吧，你首播也该收尾了。”
阿比是上个月才跟他组的搭子，原本在南海做潜水教练，总把“安全第一”挂在嘴边，此刻额角沾着草屑，导航仪的荧光屏在他掌心忽明忽暗。
路遥冲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刚要开口，头顶突然传来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所有人都抬起头。
天穹裂开一道缝隙，漆黑如被墨汁浸透的绸带，从西北方向斜斜贯入，所过之处，白云像被橡皮擦抹过似的消失不见。
缝隙边缘泛着冷冽的紫，像某种活物在吞吐，不过十息，整片天空己被染成深灰，星星点点的黑斑如病毒扩散，最终凝结成缠绕着螺旋的“黑色星轨”，像巨蛇盘桓在众人头顶。
“地震了？！”
有游客尖叫。
岛屿开始震颤，礁石缝里的海水突然倒灌，浪头竟逆着重力冲上二十米高的崖壁，拍碎观景台的木栏杆。
路遥的首播设备“哐当”砸在地上，他本能拽住最近的小舟——那个总躲在队伍最后、用手语跟人交流的聋哑少年。
小舟的手指冰凉，正死死攥着自己的贝壳挂坠，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阿比！”
路遥转头喊同伴，却见一道银亮的光刃从半空劈下。
那不是刀，是空间的裂痕，像把无形的剪刀，精准地从阿比胸口划过。
导游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上半身与下半身缓缓分离，没有血，只有细碎的光点从断口处溢出，像被戳破的肥皂泡。
他的导航仪“当啷”坠地，滚进岩缝里，屏幕上的潮汐数据还在跳动，只是数字变得扭曲，7:30的“0”裂成两个半圆。
“跑！”
有人哭喊着冲向码头，却踩中凭空出现的深坑，下半身陷进类似果冻的半透明物质里，挣扎间整个人被吸了进去，连叫声都被吞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被扭曲的重力抛向空中，她的长发倒垂着飘，表情定格在尖叫的瞬间，越升越高，最终化作一粒极小的白点，消失在星轨的阴影里。
路遥拖着小舟往观测亭跑，混凝土柱子上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他后背抵着剥落墙皮的柱子，怀里的少年在发抖，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腕。
观测亭的玻璃顶“哗啦啦”碎成冰棱，左侧的天空还是亮堂堂的白昼，右侧却突然坠满星辰，北斗七星的位置歪得离谱，像被小孩用蜡笔重画过。
更诡异的是地面。
刚才还坚硬的岩石，此刻踩上去像踩在发酵的面团里，路遥的左脚陷进去半寸，又在下一秒弹出来，鞋底沾着黏糊糊的、类似星辉的物质。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某种——“等等。”
他屏住呼吸。
那是笑声。
不是游客的喧闹，不是海浪的嗡鸣，是一种低沉、浑浊却清晰的笑声，像有人在极深的井底哼唱，带着某种韵律感，像是...某种古老旋律的第一拍。
“谁在笑？”
路遥下意识开口，怀里的小舟猛地抬头，手指比划出“声音？”
的手语。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他虽然听不见，但能感觉到震动。
笑声响起的瞬间，观测亭上方即将坍塌的石柱突然停滞了。
原本顺着裂缝流淌的黑色星轨碎片，在接触到石柱边缘时，被一圈极淡的金色涟漪弹开。
路遥瞳孔微缩，他注意到，当他朝笑声传来的方向（岛中央那座始终亮着灯的静默灯塔）移动半步时，脚边正吞噬游客的“果冻坑”竟收缩了几寸；而当他因脱力停下喘息时，笑声减弱，右侧的星空突然“砸”下来，一块陨石大小的星轨碎片擦着他肩膀飞过，在墙上烧出焦黑的洞。
“阿比说过...”路遥想起三小时前，他们在码头吃海鲜粥时，导游喝了口酒，突然说：“路哥，你这人怪得很。
上次在碎镜岛，只有你听见了珊瑚的‘说话声’；在雾隐湾，你又说看见灯塔的光在‘打拍子’。”
当时他只当是调侃，此刻却像被雷劈中，“他说我总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东西...”他闭紧眼睛，强迫自己忽略耳中轰鸣的心跳，专注去“听”那笑声的律动。
笑声不是从耳朵进入的，更像从胸腔里共鸣出来的，一下，两下，像某种导航的节拍器。
他试着跟着节奏迈步——第一拍，向左；第二拍，抬膝；第三拍，侧身避开从头顶坠落的“液态时间河”（那东西泛着银蓝，流动时能看见里面有船帆、骷髅、未拆封的信件，像被压缩的历史）。
“这地方连重力都偷懒啊？”
他突然咧嘴笑了，像是对空气说话，声音里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轻松，“要不...给点面子？”
笑声骤然变响，像有人往老留声机里上紧了发条。
一圈金色波纹从他脚底扩散，所过之处，扭曲的空间开始凝固：左侧的白昼与右侧的星空不再重叠，地面重新变得坚实，连那道吞噬阿比的空间裂痕都像被按下暂停键，边缘的银芒暗了下去。
路遥踉跄着站稳，额角的汗滴落在手背上。
他望着岛中央那座静默灯塔——刚才还被星轨阴影笼罩，此刻却像被聚光灯照亮，塔顶的光斑明灭，竟与他耳中的笑声同频。
“我要去那儿。”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坚定得像刻在礁石上的誓言，“找到这笑声的源头。”
怀里的小舟拽了拽他的衣角。
少年低头，露出被碎石划破的左脚，血珠正顺着脚踝往下淌，在金色波纹边缘晕开小红花。
路遥蹲下身，解下自己的衬衫下摆，撕成条状。
碎布擦过伤口时，小舟皱了皱眉，却没躲。
“疼吗？”
路遥用手语比了个“疼”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忍忍，等找到灯塔，我给你找药。”
少年歪了歪头，突然伸手碰了碰他胸前的船锚纹身，然后用食指在掌心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那是“路”的形状。
路遥笑了。
他把碎布系成简易绷带，指腹轻轻按了按少年的头顶。
远处，静默灯塔的光又亮了些，笑声在他耳中盘旋，像在说：“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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