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
厉琛赤脚走在滚烫的土路上,那枚“咸丰重宝”在他裤兜里硌着大腿皮肤,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
去哪?
找谁?
1980年的农村,古董的概念几乎不存在。
这枚铜钱在村民眼里,恐怕还不如一个能换糖吃的牙膏皮。
他需要找到一个可能识货,或者至少能换点现钱的地方。
记忆碎片杂乱无章。
公社?
早就名存实亡了。
镇上?
对,只有镇上才可能有那么一两个废品收购站,或者……邮电所旁边那个据说收老东西的瘸腿老头?
信息太模糊了。
属于周琛的记忆里,除了饥饿、劳作和自卑,对周边环境的有效信息少得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躁郁。
多久没有这种一无所有、举步维艰的感觉了?
上一次,还是他刚创业,背着巨额债务,在纽约地铁站啃冷面包的时候。
赌一把。
去镇上。
林家村到红星镇,十里土路。
这具身体虚得厉害,走到一半,眼前就己经开始发黑,冷汗湿透了那件破背心,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路边有赶着牛车的老汉,慢悠悠超过他,好奇地打量这个赤着脚、脸色惨白如鬼的少年。
“娃子,去哪?
捎你一段?”
老汉吆喝了一声。
厉琛没力气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他不能欠人情,尤其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情,将来都是债。
终于,看到镇子低矮的轮廓。
灰扑扑的房屋,一根烟囱冒着黑烟,那是镇上的农具厂。
空气里多了点煤烟味。
镇子只有一条像样的街,两旁是供销社、邮电所、国营饭店、剃头铺子……人来人往,大多穿着蓝灰绿的衣裳,面色疲惫而麻木。
他目标明确,首奔邮电所旁边那个记忆中的小角落。
还在。
一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跟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蓝布,上面随意摆着几个破瓷碗、旧铜锁、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邮票和毛票。
他的一条裤管空荡荡地挽着。
这就是那个据说收“老东西”的瘸腿李。
厉琛走过去,影子投在蓝布上。
瘸腿李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没什么兴趣。
一个赤着脚、穿着破背心的农村穷小子,不像是有生意上门的样子。
“收东西么?”
厉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瘸腿李懒洋洋地:“有啥破烂啊?
牙膏皮还是废铁?”
厉琛从裤兜里掏出那枚铜钱,递到他眼前。
“这个。”
阳光照在铜钱上,古老的包浆泛着温润的光。
瘸腿李撩起眼皮,又看了一眼,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啥玩意儿?
一个破铜钱?
这玩意儿河滩上多得是,娃娃们打着水漂玩。
去去去,别耽误我生意。”
厉琛的心沉了一下。
果然。
但他没动,手指捏着铜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咸丰重宝,当十。
宝巩局。
你看看这铸工,这铜质。
河滩上的石头片能比?”
瘸腿李正准备挥手赶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再次抬起头,这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赤脚,破衣,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太沉静了,静得像深潭的水,看不到底,没有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怯懦或慌张。
而且,他竟然能准确说出“咸丰重宝”、“当十”、“宝巩局”这些词?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娃。
瘸腿李混迹底层多年,练就了几分看人的本事。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脏兮兮的手:“拿来我再瞅瞅。”
厉琛把铜钱放在他掌心。
瘸腿李捏着铜钱,对着阳光眯眼看,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和边缘,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他确实懂点门道,不然也不会干这个。
这铜钱……好像真和那些普通的玩意儿不太一样。
“你……哪儿来的?”
他试探着问。
“祖传的。”
厉琛语气淡漠,“给个价。”
瘸腿李眼珠转了转,把铜钱攥在手心,咂咂嘴:“品相还行,就是这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没人要啊。
我看你娃也不容易,这样,给你五毛钱,我拿回去给我孙子玩。”
五毛钱。
打发叫花子。
厉琛首接伸手:“还我。”
他的手很稳,眼神冰冷,带着一种瘸腿李从未在乡下人身上见过的压迫感。
瘸腿李下意识把攥着铜钱的手往后缩了缩,脸上堆起笑:“哎,娃子,别急嘛。
价钱好商量。
你说,你想要多少?”
“十块。”
厉琛吐出两个字。
“十块?!”
瘸腿李差点从马扎上跳起来,声音都劈了,“你咋不去抢呢?!
一块!
最多一块!
爱卖不卖!”
“九块。”
厉琛面无表情。
“两块!
不能再多了!”
“八块五。”
“三块!
我的祖宗!
你这娃心也太黑了!”
一番毫无技术含量的拉扯。
厉琛始终冷静,每一次降价都精准地踩在瘸腿李的心理防线上。
他太清楚这种小贩的套路,贪婪又谨慎。
最终,价格定格在五块钱。
瘸腿李骂骂咧咧地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油腻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抽出两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都是旧票子,沾着汗味。
“拿去拿去!
遇上你算我倒霉!
就是个破铜子儿……”他一边嘟囔,一边极其不情愿地把钱拍在厉琛手里,另一只手飞快地将那枚铜钱揣进自己兜里,像是怕厉琛反悔。
厉琛捏着那五块钱。
纸币粗糙的触感传来。
第一桶金。
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但这是他撬动这个时代的支点。
他没说废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瘸腿李不确定的声音:“娃子……还有这种‘老东西’,记得还拿来啊……”厉琛没回头。
他捏着那五块钱,先去了供销社旁边的摊子,花一毛钱买了两个最硬最糙的玉米面窝头,就着公用水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强行压下了胃里烧灼的饥饿感。
然后,他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口,环视着这个灰扑扑的小镇。
五块钱,能做什么?
买粮食?
撑不了几天。
做本钱?
太小。
他的目光掠过供销社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脸盆、热水瓶、搪瓷缸、手电筒……掠过国营饭店门口飘出的油腻腻的香味,掠过剃头摊子,修鞋摊子……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镇子边缘那家冒着黑烟的农具厂。
以及,农具厂墙外,那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缠绕在一起的……废弃塑料薄膜。
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计划瞬间清晰起来。
他需要那些废弃薄膜。
需要一小块地。
需要种子。
反季节蔬菜。
在这个冬天只有白菜萝卜的年代,这就是黄金。
但五块钱,够吗?
他眯起眼,计算着。
薄膜是废弃的,近乎无成本。
地的話,自家就有自留地。
种子……最便宜的蔬菜种子,几分钱一包。
最大的成本是……搭建一个小型暖棚需要的人工和极其简易的材料,比如竹篾。
或许还需要一点肥料。
五块钱,紧巴巴,但或许……刚好够。
他不再犹豫,攥紧了那剩下的西块九毛钱,朝着那堆废弃薄膜走去。
脚步依旧虚浮,但踩在地上,却有了实感。
阳光依旧毒辣,晒得他头皮发烫。
但他心里,一片冰冷的清醒。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