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空气带着忘川河水特有的腥甜和腐朽气息,吸入肺腑,冰冷而真实。
我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身上套着粗糙的黑色鬼差袍服,手里握着沉甸甸的锁魂链。
五百年仙界的飘逸出尘,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如今,梦醒了,我被打回原形,不,甚至比原形更不堪——一个魂魄残缺、靠着地府阴气勉强凝聚的低阶鬼差。
“发什么呆!新来的,动作麻利点!”
一个尖细的嗓子在旁边响起,是负责管理我们这片区域的鬼吏,乌梢。
他顶着一张马脸,吊梢眼挑剔地扫过我。
“别以为你以前有点来历就能偷懒!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赶紧去引魂!”
我沉默地拉了拉宽大的兜帽,将那张与嫦薇有七分相似、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藏得更深。
迈开脚步,融入那支冗长、麻木、走向奈何桥的队伍。
引魂,过桥,看着一个个或悲戚、或茫然、或解脱的鬼魂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投入轮回。
日复一日,机械而冰冷。
偶尔,能从一些新死鬼魂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关于“上面”的消息。
“玄羿上仙还在找那个叫璃璃的仙子呢……”
“听说把魔界都掀了个底朝天,魔尊气得跳脚又打不过他……”
“何止魔界,连西方佛土他都敢去闯,被罗汉们联手轰出来了……”
“啧啧,真是痴情啊……”
痴情?
我握着锁魂链的手紧了紧,指节在冰冷的链子上硌得生疼。
兜帽下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若他们知道,他们口中“痴情”的上仙,是如何亲手剖开那个女子的灵核,如何在她魂飞魄散之际与别的女人拜堂成亲,还会不会用这个词?
虚伪。
恶心。
“快走!”
我用力一扯锁魂链,将一个试图回头张望的痴情鬼魂拽得一个趔趄,毫不留情地拖向桥对面孟婆的汤锅。
孟婆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妪,但眼神里沉淀着看透万古沧桑的麻木。
她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水,递到鬼魂面前,声音沙哑。
“喝了吧,忘了好,忘了干净。”
那鬼魂哭哭啼啼,不肯就范。
我站在一旁,兜帽下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忘了?
或许是一种幸福。
但我不要忘。
那剜心剔骨之痛,那滔天的恨意,是我残魂存在下去的唯一支撑。
我要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就在这时,地府猛地一阵剧烈晃动!
忘川河水咆哮着掀起巨浪,拍打着两岸的彼岸花,无数鬼魂被震得东倒西歪,发出惊恐的尖叫。
“又来了!”
乌梢气急败坏地稳住身形,尖叫道。
“肯定是那位爷!快!加固结界!别让他把咱们地府给拆了!”
强大的仙力威压如同实质,笼罩了整个地府,压得低阶鬼差们瑟瑟发抖。
我感觉到一股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正在蛮横地冲击着地府的壁垒。
玄羿。
他来了。
又来了。
我猛地低下头,将整个脸都藏在兜帽的阴影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那刻骨的恨意和厌恶,在感知到他气息的瞬间,如同火山般想要喷发。
“璃璃——!”
“璃璃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穿透了层层空间壁垒,带着一种焦灼、疯狂、甚至是一丝痛苦的意味,在地府上空回荡。
这声音听在那些不明所以的鬼魂耳中,是何等的深情不悔。
只有我知道,这深情之下,是何等的虚伪和残忍。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锁魂链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所有鬼差!稳住魂体!开启隐匿阵法!别让他察觉到异常!”
判官威严的声音响彻四方。
一道道幽光闪过,鬼差们纷纷激活了身上的隐匿符箓,气息与地府的阴气融为一体。
我感觉到那股强大的神念如同探照灯般,一遍遍扫过奈何桥,扫过排队等待的鬼魂,甚至试图深入鬼差队伍之中。
那神念充满了暴戾和不容置疑的强势,所过之处,鬼魂们噤若寒蝉。
他似乎在每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鬼魂,或者每一个女鬼差面前都会停留一瞬。
有一次,那神念几乎就要扫到我的身上。
我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恨意和气息死死压制在魂体最深处,模仿着周围鬼差的麻木和阴冷。
那神念在我头顶盘旋了片刻,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移开了。
他找不到我。
天地法则承认了我以破碎之魂立下的誓言。
只要我不主动暴露,他就算把三界翻过来,也休想找到“璃璃”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疯狂的呼唤声才渐渐远去。
地府恢复了之前的“秩序”,只是忘川河水依旧翻涌不休,诉说着方才的动荡。
乌梢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啐了一口。
“呸!真是晦气!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咱们地府还要不要干活了!”
他转头看到我还僵在原地,没好气地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干活!今天的指标完不成,小心我扣你阴德!”
我缓缓抬起头,兜帽下的眼神,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玄羿,你尽情地找吧。
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爱你至深、却被你亲手摧毁的璃璃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等着看你和你心爱的青鸾仙子,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复仇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