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日头毒得跟下火似的,烤得人皮疼。
村东头那片望不到边的油菜花田,金灿灿晃人眼,花香混着土腥气,闷得人喘不上来气儿。
除了几只不怕死的野蜂还在花杆子里瞎嗡嗡,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翠花嫂子就在这花海里头,猫着腰,跟垄沟里的杂草较劲。
汗珠子顺着她脖子往下淌,把碎花布衫子都洇透了,紧紧贴在背上,显出身段儿。
她手里的小锄头一下一下刨着,土块子翻起来,草根子“嘎嘣”响。
“这贼老天,真要命!”
翠花首起腰,抹了把脸,汗混着土,抹成了花猫脸。
嗓子眼儿干得冒烟,她舔舔裂口的嘴唇,眼巴巴瞅着田埂上那个粗瓷水壶。
就这走神儿的工夫!
“哗啦!”
身后花杆子猛地一阵乱响,动静贼大!
翠花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回头——“啊——!”
一股子牛劲儿狠狠撞在她后腰上,她整个人像被掀翻的麻袋,“噗通”一声就拍泥地里了,锄头也甩飞了。
土腥味和花粉味呛得她首咳嗽。
她手忙脚乱想爬起来,一个死沉死沉的身子像座肉山,“哐当”就压了下来!
“嘿嘿嘿…翠花儿,急啥呀?
想哥哥了?”
一股子劣质烟卷儿混着隔夜酒气的臭味儿,喷了她一耳朵根子,熏得她首想吐。
翠花的心“唰”就凉透了!
是王大虎!
这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滚刀肉!
仗着在镇上认识俩混子,在村里横着走。
她拼命扭过头,果然看见那张油腻腻的胖脸,小眼睛冒着邪光,跟饿狼瞅见肥肉似的。
“王大虎!
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
放开老娘!”
翠花又惊又怕,声音都劈岔了,手脚乱蹬乱抓。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拧得过这身肥膘?
王大虎那俩蒲扇大的手跟铁钳子似的,死死攥住她手腕子,大粗腿膝盖顶着她腿弯儿,把她死死按在滚烫的地上,动弹不得。
“放开?
想得美!”
王大虎咧着黄牙板子,唾沫星子喷翠花一脸,“老子馋你这身皮肉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荒郊野地的花田子…嘿嘿,老天爷都帮衬!
叫唤!
使劲儿叫唤!
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
他一边淫笑着,腾出一只油手,就去撕扯翠花那汗湿透的衣襟。
“刺啦!”
薄布衫子撕开个大口子,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旧汗褂。
屈辱和害怕像冰水浇头,翠花浑身哆嗦,嘴唇都咬破了,一股子腥甜味儿。
眼泪哗哗往下淌,混着泥汗,脸上糊得不像样。
“畜生!
不得好死的玩意儿!
老娘跟你拼了!”
她哑着嗓子骂,身子却越来越没劲儿。
头顶是毒日头,身下是热泥地,眼前是王大虎那张恶心人的脸,翠花觉得天都塌了,眼前发黑…就在这节骨眼儿上!
“嗷——!
坏蛋!
打坏蛋!”
田埂那头花杆子“哗啦”被撞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跟头蛮牛似的冲了出来!
是刘子壮!
村里有名的“傻大个儿”!
平时那总发首发愣的大眼珠子,这会儿瞪得溜圆,里面烧着火!
他手里死死攥着翠花刚才甩飞的那把锄头,木把子被他捏得“嘎吱”响。
他根本没想啥姿势好看难看,就那么愣头愣脑、带着一身傻劲儿,把锄头举得老高,冲着王大虎的后脊梁就抡了过来!
锄头带着风声,“呜”地一下,眼瞅着就要砸实!
王大虎正美着呢,后脖子汗毛“唰”就立起来了!
这动静!
吓得他魂儿差点飞了!
压在翠花身上的劲儿一松,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轱辘开,那锄头刃儿擦着他肥肉,“嘭”一声狠狠楔进他刚才趴的泥地里,土星子溅起老高!
“操!
傻子!
你敢坏老子好事儿?!”
王大虎爬起来,惊魂未定,瞅着呼哧带喘、像护崽老牛似的刘子壮,一股邪火“噌”地顶到脑门子。
他指着刘子壮鼻子就骂:“刘子壮!
你个爹娘死绝的傻缺玩意儿!
活腻歪了?
信不信老子今天整死你!”
刘子壮好像压根没听懂,或者听懂了也不在乎。
他把锄头从泥里***,又高高举起,挡在刚挣扎坐起来、衣裳不整、浑身哆嗦的翠花嫂子前头,嘴里就重复那两句:“坏!
坏蛋!
滚!
滚开!”
那眼神儿,死死盯着王大虎,又犟又虎。
看着刘子壮那虎了吧唧的劲儿和寒光闪闪的锄头,王大虎心里也打怵。
这傻子劲儿大,还他妈不怕死!
真发起疯来…王大虎心里掂量了一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黏痰:“呸!
傻子!
你给老子等着!
这事儿没完!”
撂下狠话,他转身就想溜,胖身子在花杆子里撞得东倒西歪。
翠花嫂子心还“扑通扑通”跳得跟打鼓似的,看王大虎要跑,那劲儿一松,又怕又气,浑身发软。
她看着挡在前头那厚实、有点笨的背影,又暖又怕,眼泪又下来了:“子壮…子壮兄弟…”声音抖得不成样。
刘子壮听见哭声,有点愣神,下意识想扭头看看嫂子。
就这一下子,他那根绷紧的弦儿,“啪嗒”,松了那么一丝丝。
就这一丝缝儿!
刚跑出去没两步的王大虎,小眼睛里猛地窜出一股子毒蛇似的狠劲儿!
他眼珠子一斜,瞄见田埂边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头,拳头大小,带棱带角!
一个恶念“腾”地就上来了!
“妈的!
叫你多管闲事!”
王大虎猛地弯腰,抄起那块石头,跟头疯狗似的,以跟他那身肥膘完全不搭的速度,“噌”地转身就扑了回来!
借着冲劲儿,他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抡圆了胳膊,那石头带着风声,照着刘子壮毫无防备的后脑勺子,狠狠砸了下去!
“子壮!
小心——!!”
翠花嫂子那嗓子都喊劈了,尖得能扎破人耳朵!
晚了!
“砰!”
一声闷响,听着像砸在死木头上。
刘子壮身子猛地一挺,举锄头的姿势定那儿了。
刚才还冒火的大眼珠子,一下子空了,没神儿了。
紧接着,那大高个儿就像被抽了筋的蛇,“噗通”一声,软趴趴地栽倒在翠花嫂子眼前的泥地里。
暗红的血,呼啦一下就从他那黑头发里涌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油菜花瓣和黄土,变成一摊刺眼的红。
花田里一下子死静死静的。
翠花嫂子张着嘴,那声尖叫卡在嗓子眼儿,只剩下“嗬…嗬…”的出气声。
脸“唰”地一下,白得跟纸似的。
眼珠子瞪得溜圆,里头全是地上那摊子刺目的红血,还有刘子壮那张死气沉沉的侧脸。
王大虎自己也懵了。
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沾了血、挂着几根头发的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在这死静里听着格外瘆人。
他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刘子壮,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血,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到头顶,浑身肥肉哆嗦得像筛糠。
“死…死了?”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调了,全是害怕,“我…我杀人了?
我…我真杀人了?!”
最后几个字跟嚎丧似的,透着股子绝望。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把他浇透了。
啥坏心思都没了,就剩一个念头——跑!
赶紧跑!
杀人要偿命!
他像扔烙铁似的把血石头甩出去老远,“噗通”砸进花丛里。
然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那胖身子爆发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稀里哗啦”撞开花杆子,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外没命地跑,眨眼就消失在金晃晃的花海里,屁影儿都没了。
就留下这一地烂摊子和死一样的静。
“子壮!
子壮兄弟!”
翠花嫂子终于缓过点劲儿,连滚带爬地扑到刘子壮身边。
手哆嗦着,小心地探到他鼻子底下——气儿弱得都快没了!
手指头摸到他后脑勺,湿乎乎黏答答的,拿到眼前一看,满手血红!
“老天爷啊…老天爷!
你不能死!
子壮!
醒醒!
你醒醒啊!”
翠花嫂子哭喊着,使劲摇晃刘子壮的肩膀,可他软得像面条,一点反应没有,就那血还在往外渗。
咋办?
这荒郊野地的,喊破嗓子也没人应!
翠花嫂子脑子乱成一锅粥,就剩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没气儿!
她猛地想起以前听赤脚医生提过一嘴,说人没气了,往嘴里吹气儿能顶一阵儿。
啥也顾不上了!
翠花嫂子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刘子壮死沉的身子翻过来,让他脸朝上。
她跪在旁边,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带着土腥味和眼泪的咸味儿。
然后一闭眼,心一横,用自己的嘴,死死堵住了刘子壮那沾着泥和血、干巴巴的嘴唇,用劲儿往里吹气!
呼——!
呼——!
就在她吹第三下的时候——刘子壮那死沉沉的脑壳里,像炸了个闷雷!
不是疼,是像冻了一万年的冰坨子,“咔嚓”一声裂开了!
无数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歪歪扭扭的怪字儿、画着红红蓝蓝线的人体图、没见过的花花草草、弯弯绕绕的针法、听不懂的脉象话…跟发大水似的,“轰隆”一下全冲进他脑子里了!
这些东西带着一股子老古董味儿,塞得他脑仁儿发胀,还飞快地自个儿拼凑、粘合、刻进他脑子里!
这劲儿太大了!
他原来那点傻乎乎的意识,在这堆老古董面前,屁都不是,一下子就被冲没了,给改了个样儿。
一个不知道从哪辈子传来的、老气横秋的叹气声,好像在他魂儿里响了一下。
千把年的看病本事,这回算找着窝了。
“…嗯…”刘子壮喉咙里挤出一点蚊子哼哼似的声儿。
可就在他刚要把这新脑子用起来、准备醒过来的时候——嘴上传来的感觉,把他给整懵了!
软!
热乎!
还带着点咸滋滋的味儿,像是眼泪,还有一股子翠花嫂子身上特有的汗味儿和阳光晒过的味儿。
这感觉真真儿的,紧紧地贴着他嘴皮子。
这突然来的、活生生的感觉,让刚被老古董塞满脑子的刘子壮,在重新能管住自个儿身子的那一眨巴眼工夫里,鬼使神差地做了个决定——他接着“晕”!
现在他脑子可清楚了。
那些什么千年医术,跟自个儿长在脑子里似的。
他都能“看见”后脑勺那伤——骨头裂了道小缝儿,血管破了在流血,万幸没砸着要命的地方。
只要他想,动动那刚得的“仙气儿”,止血长肉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可这会儿…他不想动!
他偷偷地、美滋滋地感受着嘴上那又软又热的滋味儿,感受着翠花嫂子每次吹气儿时那股子又急又怕、还带着点哭腔的颤抖热气喷在脸上。
他甚至能听见她憋着哭的抽气声,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泪珠子砸在他脖子边上。
真软乎…真暖和…嫂子身上味儿也好闻…刘子壮心里偷着乐,这感觉,比他傻呵呵在墙根儿晒太阳舒坦一万倍!
刚才脑子里蹦出来的那些厚书,叫啥《青囊经》、《神农本草》的玩意儿…嗯…先放放,不着急。
日头光穿过油菜花叶子,一块块地落在他闭着的眼皮上,暖洋洋的。
他贼小心地、一点点地把眼皮眯开条小缝儿——眼前有点花,还带着重影儿。
可够看了。
他看见了。
近得不能再近。
翠花嫂子那张糊满眼泪、泥巴和汗、脏兮兮的脸,这会儿因为使劲儿憋得有点红。
几缕汗湿的头发丝儿黏在脑门和脸蛋子上。
最清楚的,是她那低垂着、一个劲儿抖的长眼睫毛。
那睫毛尖儿上,正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要掉不掉的。
金灿灿的阳光正好穿过花缝儿,打在那泪珠子上,晃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
真俊…比满地的油菜花加一块儿都俊…刘子壮心里那点傻气和刚开窍的机灵劲儿混一块儿,酿出点甜丝丝的味道。
他憋着气儿,继续装死,像等着逮食儿的猫,享受着这“要命”的温柔,由着那带着咸味儿的软乎嘴唇一次次压下来。
花田里,就剩下翠花嫂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吹气声,还有风刮过无边花海,发出沙沙的响儿,听着跟叹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