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门框上挂着的白幡湿透了,沉甸甸垂下来,像吊死鬼的舌头。
里屋传来王瘸子婆娘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雨声,活似猫抓棺材板。
"老七叔,时辰到了。
"村长儿子撑着黑伞站在雨里,裤脚沾满黄泥。
李老七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积水上,"滋"地一声灭了。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脆响,这鬼天气,连骨头缝里都渗着阴气。
棺材停在祠堂正厅,柏木料子,刷了三遍桐油。
李老七掀开盖尸布时手顿了顿——王瘸子那张被拖拉机碾变形的脸透着青黑,嘴唇紫得发亮。
他摸出铜钱要压舌,指尖触到尸体的瞬间猛地缩回来。
这都死了两天了,皮肉怎么还是温的?"七叔?"帮忙抬棺的赵铁柱凑过来,手里的麻绳滴着水。
李老七把铜钱塞进王瘸子嘴里,扯过白布盖严实了,"起棺。
"八个汉子闷哼着抬起棺木,积水顺着棺材底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拖出蜿蜒的水痕。
刚出祠堂门,天上炸了个闷雷,抬棺绳突然"咯吱"响了一声。
李老七走在最前头撒纸钱,黄表纸遇水就糊成一团,黏在石板路上像长了烂疮。
转过老槐树时,棺材里传来"咚"的一声。
抬棺的汉子们齐刷刷站住了,赵铁柱的麻绳"啪"地断了半截,棺材猛地往右倾斜。
"莫停!"李老七吼得破了音,雨水灌进嗓子眼***辣地疼。
他摸出怀里的桃木楔子拍在棺盖上,暗红色的木纹渗出水珠,顺着棺材缝往下流。
队伍重新动起来时,李老七瞥见王瘸子的蓝布鞋从棺尾支棱出来,鞋底干干净净,半点泥都没沾。
乱葬岗的土早被雨水泡发了,一锹下去带出半锹黄汤。
李老七盯着坑底渗出的黑水,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这地界他埋过十七个人,从没见过土里渗黑水的。
棺材入土的瞬间,不知谁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那叫声撕心裂肺的,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往火里扔。
当夜李老七做了个怪梦。
梦里王瘸子穿着崭新的蓝布鞋,蹲在他家灶台前烤火。
火光照得那张烂脸一明一暗,嘴角咧到耳根:"七哥,井水太凉,你帮我暖暖脚。
"说着就把脚往灶膛里伸,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柏树叶的香气,熏得人脑仁疼。
鸡叫头遍时李老七惊醒了,冷汗把被褥浸得能拧出水。
他摸黑点了油灯,昏黄的光圈里,发现门闩上别着半截麻绳——正是白天赵铁柱断的那根。
麻绳湿漉漉的,缠着几根水草,凑近了闻有股子河泥的腥气。
天刚擦亮,村长就拍响了门板。
老头子的羊皮袄往下滴水,眼窝发青:"老七,祠堂出事了。
"供桌上的长明灯灭了三盏,王瘸子的棺材盖斜在一边,棺材里空空如也。
李老七举着煤油灯照了一圈,突然蹲下身——青砖地上有两排湿脚印,从棺材直通到祖宗牌位后面。
那脚印只有前脚掌,后脚跟悬着,像是踮着脚飘过去的。
牌位后的墙根渗着水渍,李老七伸手一摸,整面墙都是潮的。
这墙后头是口古井,封了快二十年了。
村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当年...当年填井的时候..."话没说完,外头传来赵铁柱媳妇的尖叫。
他们追出去时,正看见赵铁柱光着脚往河边跑,脚踝上赫然印着五个青紫的手指印。
河滩上飘着件蓝布衫,王瘸子常穿的那件。
李老七攥着赶尸鞭往芦苇荡里走,鞭稍的铜铃叮当作响。
腐臭味越来越浓,拨开最后一片芦苇时,他看见王瘸子面朝下趴在水洼里,后脑勺的伤口咕嘟咕嘟往外冒黑水。
尸体翻过来的瞬间,李老七的鞭子差点脱手——王瘸子的脚踝上密密麻麻全是牙印,细小的,泛着青黑,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河底拽着啃了一夜。
油灯在祠堂里晃出大片阴影,李老七的破棉鞋踩着积水走到古井边。
封井的青石板裂了道缝,趴在上头听,能听见底下传来"叮"的一声,像是铜钱掉进深潭。
村长攥着烟袋锅的手直哆嗦,火星子落在积水里,滋出个小漩涡。
"二十年前填井那晚,王瘸子他爹就是在这..."老头子话没说完,祠堂外突然传来唢呐声。
那调子古怪得很,像是《百鸟朝凤》掺了哭丧调,在雨夜里忽远忽近地飘。
李老七抄起赶尸鞭冲出去,铜铃在风里叮当乱响。
村道上雾气浓得化不开,隐约见着两排黑影贴着墙根走。
打头的举着惨白灯笼,纸糊的灯笼皮上渗着血渍,后头跟着的个个垂着脑袋,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闭眼!"李老七反手抽了赵铁柱一鞭子。
这愣头青非要睁眼瞧,此刻两个眼珠子凸得快要掉出来,喉咙里"嗬嗬"响着,脖颈上慢慢浮出五个指头印。
雾气漫过脚面时,李老七摸到怀里的五帝钱——铜钱烫得吓人,这是遇见百鬼夜行了。
黑影队伍经过祠堂门口时,李老七浑身血液都要冻住。
那些"人"穿着清朝兵勇的号衣,补丁却是用黄表纸糊的,惨白的脸上只有两个黑窟窿。
最骇人的是他们的脚,布鞋底子干干净净,每一步都踩在雾里,半点泥水都不沾。
队伍末尾的兵勇突然转头,黑洞洞的眼窝正对上李老七。
他怀里的五帝钱"咔"地裂成两半,耳边炸开千万人的哭嚎。
等雾气散尽,村道石板缝里渗着黑水,空气里飘着烧纸钱的焦糊味。
赵铁柱瘫在墙根,裤裆湿了一大片,嘴里反反复复念叨:"他们抬着棺材...纸扎的棺材..."李老七扒开他衣领,后脖颈上赫然印着个黑手印,五指细长得不像活人。
这印记他认得,二十年前镇上闹瘟疫,义庄停尸房的尸体后颈都有这印子。
当晚子时,李老七摸到村长家后墙根,听见屋里传来掐着嗓子的唱戏声。
纸窗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佝偻着背的是村长,另一个高大得顶着房梁,头上戴着顶戴花翎。
"...借了七条命才镇住那口井,如今王瘸子坏了好事..."村长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大人再宽限两日..."黑影突然伸手掐住村长脖子,顶戴上的红缨无风自动。
李老七看得真切,那黑影脚下空空荡荡,官服下摆直接垂进地砖里。
后半夜起了风,李老七蹲在自家灶房熬朱砂。
砂锅"咕嘟咕嘟"冒泡时,房梁上传来指甲抓挠声。
他假装没听见,把桃木钉泡进黑狗血里,钉子上刻的镇煞符被血浸得发亮。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变成幽绿色,墙上慢慢凸出个人形,湿漉漉的长辫子垂到灶台上。
"滚回去!"李老七抄起桃木钉拍在墙上。
凄厉的尖叫震得房梁落灰,水渍从墙缝里汩汩往外冒,眨眼间漫过脚背。
他摸到水里漂着的东西——是半片顶戴上的翎毛,铁锈味的血顺着羽毛尖往下滴。
天刚蒙蒙亮,村口老槐树上吊着个人。
赵铁柱他爹晃悠在晨风里,寿衣前襟用血画了个八卦,脚上的布鞋底沾满河泥。
李老七割断麻绳时,尸体突然睁眼,眼白上翻得只剩条血线:"井要开了..."话音未落,七窍里钻出黑水,带着河底的腥臭味。
祠堂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地面猛地颤动。
李老七撒腿狂奔,怀里的镇魂铃响得像催命符。
封井的青石板碎成三瓣,井口喷出的黑雾里裹着碎纸钱。
他摸出三清铃往井里照,铜***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井壁上的抓痕还渗着血,一道压着一道,从井口直通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井底突然传来婴儿啼哭,李老七的煤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中亮起两盏绿幽幽的灯笼,细看竟是双铜铃大的眼睛。
铁链声越来越急,井水翻涌着漫上来,水面上漂着块褪色的红布——正是当年裹着青铜棺椁的镇煞幡。
李老七的裤脚被井口溢出的黑水浸透,那水粘稠得像掺了尸油,每走一步都会扯出细长的血丝。
井底传来的铁链声突然变了调,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金属,刮擦声里混着女人哼摇篮曲的调子。
煤油灯的光圈边缘,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慢慢扭曲——影子的脖颈上多出一双手,青灰色的手指正一点点收紧。
祠堂梁柱传来"咯吱"怪响,十几条沾着泥浆的裹尸布垂下来,末端系着腐烂的野猫尸体。
猫眼在黑暗中泛着绿光,裂开的嘴角挂着黏稠的唾液,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李老七摸出桃木钉甩向梁上,钉尖刺穿裹尸布的瞬间,整座祠堂突然响起婴儿尖利的啼哭。
井水漫过膝盖时,他看见水面漂着块人皮。
那是块背部的皮肤,纹着北斗七星的图案,每颗星的位置都嵌着枚生锈的棺材钉。
人皮突然翻卷着贴向他的小腿,李老七挥刀去割,刀刃划过人皮发出刮擦铁器的声响,溅起的黑水沾在脸上,顿时***辣地疼。
雾气从井口喷涌而出,在祠堂半空凝成张巨大的人脸。
那是个梳着旗头的老妪,眼眶里爬满扭动的水蛭,嘴角咧到耳后时露出满口铁钉。
人脸张开嘴的瞬间,李老七听见上百人的哀嚎从深渊传来,夹杂着王瘸子婆娘嘶哑的哭喊:"脚好冷...井水好冷..."地面开始渗出粘稠的血浆,混着黑水形成诡异的漩涡。
李老七的布鞋被腐蚀得直冒白烟,脚底传来被无数小嘴啃咬的刺痛。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供桌时打翻了香炉,香灰撒在血水里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灰烬中浮现出半张焦黑的孩童面孔。
井壁突然伸出数十只苍白的手,指甲缝里塞满河泥。
那些手疯狂抓挠着青砖,在砖面上留下带血的抓痕。
最骇人的是其中一只手腕系着红绳——李老七认得那绳结打法,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张家媳妇下葬时戴的。
"七哥..."井底传来飘忽的呼唤,声音像泡胀的棉絮塞进耳道。
李老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角瞥见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正在渗血。
第三排左侧的牌位突然炸裂,木屑飞溅中滚出颗干瘪的眼球,瞳孔的位置插着半截棺材钉。
血水漫到腰际时,李老七摸到怀里的赶尸鞭已经结满冰碴。
铜铃在死寂中突然自鸣,声波震得血水泛起涟漪。
借着最后一点微光,他看见血水下游过密密麻麻的阴影——那些东西有人形大小,却长着鲶鱼般的须子,脊背上排列着七颗肉瘤。
井口的雾气凝成实体,化作七具无头尸体围成圆圈。
它们手挽着手跳起怪异的舞蹈,脖颈断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发黄的符纸。
当尸体们突然齐刷刷转向李老七时,他看见每具尸体的胸口都刻着生辰八字,其中有个日期正是王瘸子咽气的时辰。
最深处传来青铜器碰撞的轰鸣,整个祠堂的地面开始倾斜。
李老七抓住供桌腿的瞬间,看见井底升起具青铜棺椁。
棺盖上的饕餮纹正在融化,兽嘴里吐出成串的人牙,棺身捆着的铁链上挂满小指骨,随着晃动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棺椁裂缝里探出只青黑的手,指尖滴落的液体在血水中凝成珍珠状。
那些"珍珠"滚到李老七脚边突然炸开,爆出带着荧光的蛾子。
蛾群扑向他的口鼻时,他尝到腐尸般的恶臭,眼前闪过无数记忆碎片——二十年前填井的雨夜,七个壮汉正把哭嚎的孕妇推进井里,她隆起的腹部顶在井沿时,分明传出婴儿的啼哭。
村口磨盘上落了层白霜,李老七拿手一摸才发现是死蛾子的粉。
这些蛾子翅膀上长着人脸花纹,王瘸子下葬那天晚上,他婆娘哭晕前说过看见窗棂上趴着这样的蛾子。
碾盘缝里卡着半截红头绳,湿哒哒的像在血水里泡过。
河边的芦苇突然全枯了,焦黄的杆子上结着蜘蛛网。
那网丝黑得发亮,走近了看才发现是头发丝缠成的。
赵铁柱家的大黄狗趴在网底下,肚皮鼓得像充了气,狗嘴缝里钻出几条泥鳅尾巴,还在不停扭动。
村西头老刘家的灶王爷画像突然淌黑水,供了三天的馒头长出绿毛,毛尖上顶着血珠子。
老刘头拿扫帚去扫,扫帚柄"咔嚓"裂开,掉出半颗发霉的槽牙,牙根上还粘着块生锈的铜钱。
小孩子们开始梦游。
张寡妇家的双胞胎半夜蹲在鸡窝里学母鸡叫,咯咯声里混着人牙打颤的响动。
天亮后鸡窝里躺着七只死鸡,每只鸡冠都被咬掉,伤口整整齐齐像用剪子铰的。
井口的青石板彻底碎了,李老七蹲在旁边抽烟时,听见井底传来敲木鱼的声。
那声儿闷闷的,像是有人拿脑壳撞棺材板。
他扔了块石头下去,等了好久才听见"噗通"一声,像是砸进了烂泥潭。
雨连着下了七天,家家户户的墙根都长出了白蘑菇。
那蘑菇伞盖上渗血水,掰开来看里头裹着鱼眼睛。
村长的羊皮袄开始掉毛,掉的不是羊毛而是人头发,灰白的发丝缠在门框上,风一吹就像吊死鬼荡秋千。
王瘸子的蓝布鞋出现在村中各个角落。
有时挂在祠堂门槛上,有时漂在猪食槽里,鞋底永远不沾泥。
有次李老七看见那双鞋穿在村口土地爷脚上,泥塑的脚趾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血肉模糊。
井里开始冒泡泡,每个泡泡炸开都带着腐臭味。
有次冒出个完整的泡泡,里头裹着只活青蛙,蛙背上天然长着北斗七星的斑点。
青蛙跳进草丛就不见了,当晚守夜的赵铁柱说听见井口传来蛙叫声,像老头咳嗽。
祠堂祖宗牌位集体发霉,霉斑组成张人脸。
李老七用抹布擦,擦着擦着发现霉斑在移动,那张脸慢慢变成王瘸子的模样。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爆出火星,火星溅到牌位上烧出个窟窿,洞里掉出把生了锈的剪刀。
河滩上多了串奇怪的脚印,从芦苇荡直通到村长家后院。
脚印只有脚尖没有脚跟,每个脚印窝里都积着黑水。
李老七顺着脚印走到村长家柴房,发现柴堆下压着件湿透的清朝官服,袖口沾着河泥和碎纸钱。
村口的土地庙突然塌了半边,泥塑的土地爷脑袋滚到田埂上。
第二天清晨,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泥头裂成两半,里头塞满泡胀的纸元宝。
最瘆人的是土地爷裂开的嘴里,卡着半截王瘸子下葬时穿的蓝布鞋。
家家户户门楣上的八卦镜起了黑斑,那斑纹像张哭丧的人脸。
张寡妇家镜子里的倒影总是慢半拍,有天她梳头时镜中人突然咧嘴笑,嘴角淌出的黑水把真人的衣襟都打湿了。
当天晚上,全村人都听见张家传来撕布料的声响,天亮后发现所有镜子都蒙上了白布。
村东头的老槐树淌血水,树皮裂口里渗出的液体腥臭扑鼻。
几个胆大的后生砍了根枝杈当柴烧,